《毁灭——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于吸毒群体的个案分析》
第19节

作者: 黄慕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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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忠厚老实的宅男,这个也许极端重视游戏规则的超级足球粉丝,让我愧对的眼神中也逐渐透出几丝猜疑,但我们最终还是老着脸次次得手。
  我们欢天喜地地走出了聋哑学校再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了。
  “这钱得还,”连内心深处一向对人情世故都显得淡漠的永强,都这么对我说道。他这个存亡惯见浑无泪的老贼都被感动了,那张有着一道刀疤的脸也不再狰狞。
  “春,这钱得还”,他在与我一起赶去拿药的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对我重复,我也假装附和着,虽然这让我也感到一丝诧异。在我心里自他老婆死后,自他与我们结伴踏上这条不归路后,我一直觉得心其实很硬的他,应该不会这么真情流露,但他很明显也被感动了,哪怕只有三十二分零五十八秒,这仍是事实。
  这个老贼显现出他的可爱之处,现在想来,这比他的幽默风趣更值得让我记起。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也知道,小涛也知道,“这钱要还”—我们不过是在彼此附和而已—仅此而已。我们都告诉自己这钱是应该还,但是我们也知道这钱没法还。
  拿什么去还?对于我们几个吸丨毒丨成瘾的人,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的事情,就是他妈的感到恐慌:妈的,今天第一针的款项该从哪个傻逼那搞到?
  但我现在都没搞明白,即使我超凡脱俗的口才还有永华或小涛的帮衬,如何天衣无缝,我们也无法想像那么烂的借口,也居然会有人不断地予以采信,相较前几天让人沮丧的接连败绩,这可谓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奇迹。

  直到今天,那个宅男,那副在我的记忆里、在雨水不断地浸泡下显得朴素老成的角质厚框眼镜,犹如世人眼里的哈吉那张典型的达契亚人面孔,仍被后来总喜欢没事就追忆过往的我所铭记。
  更多时候,我只能与永华几个站在鱼市口连广场都算不上的坝子里守株待兔,或犹如一只挂在网络上的毒蜘蛛要四面出击。
  鱼市口周边商家林立,背后一幢楼房的四楼上就是昔日闻名遐迩的“金皇后歌舞厅”。
  鱼市口那里人来人往,四通八达,左边可以通往昌明桥那边本城最污秽最隐秘的所在,补锅匠人与她心灵比脸蛋更不耐看的老婆就在那里面鬼鬼祟祟地窝着,从事着种种见不得光的罪恶勾当。

  正对着的方向,通往我们春城所谓解放前就有的“新戏园”那条马路尽头的街心正中,左边是后来卖百货最红火的汇星商场,右边靠近江油最早也是最大的新华书店的位置(现在是刘涛搔首弄姿的“爱恋珠宝”),只要不下雨起雾而天气晴好,我们可以远远地看到翻修过几次的红军长征纪念牌最顶上那颗红灿灿的硕大五角星,高悬在湛蓝而明净的碧空。
  鱼市口右侧还有三条路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分别通往我外婆家的樱桃园小区;通往春城城中派出所那边一条叫作民主街的繁华街道。街道两边都是琳琅满目门面装修得很亮堂的服装店;以及通往南门那边当时生意最好的马记火锅店—我们前不久还在马记火锅店外边的街道上,进行过一场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帮派火拼,逃跑的时候我落了单,跟着一个也是二氢片的粉丝的家伙在大队后面气喘吁吁,那时,我们已然成了两个身虚体弱的瘾君子。

  老贼,我,小涛,或者后来加入我们队伍的老四,我们几个可以从早到晚一直站在坝子上,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然后又换回来。
  我们总是望眼欲穿。我们很焦灼。我们有时眼皮也不眨一下,仿佛我们一有目标,就可相机而动一探虚实,而不是像个没头苍蝇那样无目的凭运气的主动出击。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个人的资源总是有限的,而深邃复杂已被彻底扭曲的人性,犹如贝加尔湖那边俄罗斯帝国的胃口却从来没有止境。
  很快,正如我们一再强调的,我手上几个可以摊派动用的目标人物已然穷尽,他们几个又从来没有耐性像—比如胖胖的专门贩卖二氢片的江胖子的二哥那样懂得生意经。这个有着一双小眼睛的杂种,高高瘦瘦,与他那肥硕的胖妹反差巨大,但都拥有一颗自以为很是老奸巨猾的罪恶心灵。他虽然自己从来不沾,却可以像个精明而又节俭的犹太人那样找点钱进点货,就在自家靠近鱼市口的那个也许从民国初年一直活跃到现在的老式小茶馆里,在还没有引起官方注意的早期,做起了这个一本万利的生意。事业心很旺盛的他,自己从来不吸,只需要洁身自好地面对各方来客,每天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提供我们几个想要的东西。以致有人告诉我,光是每天包裹二氢片需要的卫生纸,都要用个几筒而不在话下。

  我们站在鱼市口的坝子里,围成一个圈子自成一个令人瞩目的焦点,在热闹喧嚣的大街上显得有点特立独行。有点碍人眼目。我们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好大,犹如一个撑子绷紧我们上下的两个眼皮,我们既有一览全局的意识高度,又有显微镜般想要大海捞针的敏锐:
  每日不知疲倦地从早到晚守候着—除了偶有一点收获而问题又立马需要解决的时刻。我们就随便跑到附近的某个肮脏的公共厕所,找一个没人注意的水泥半墙隔开的一般是最里面的蹲位,下面的粪便与尿水散发的气味我们充耳不闻,借助它的掩护,我们警觉地先四处瞅瞅,确定可以操作后那时的我们,还比较讲究卫生。
  我们用牙齿轻轻嗑破手里的注射用水小瓶子。它晶莹剔透,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我们往往在瓶颈尖细的顶端嗑出一个不规则的缺口,把里面的蒸馏水倒进放好二氢片的一次性塑料针管的管口。我们捏着一次性针管猛摇几下,就可以边套静脉血管边享受回血的过程了。不过在公共场合我们回血次数有限,我们不敢恋战,感觉差不多了,我们抽出针头,殷红的鲜血开始慢慢地涌出来,我们用早已准备好的一团卫生棉纸将出血口紧紧按住,马上让血回流。如果没有卫生纸,我们就用大拇指紧紧按住。

  一分钟过后,我们有了精神。然后我们再点上一根香烟,就可以从厕所里面溜出来重回光天化日的世界。
  我们站在鱼市口的坝子里,从清晨到黄昏,面对人来人往看多了就必然遭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这种尴尬,不用说,我也知道,这非常的有碍观瞻。即使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这种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也有点不齿于人,这一点我也是非常清楚,而又无可奈何。我们既没有混到小涛嘴里成天念叨着的贵哥那种显赫地位,可以有很多江湖气很重的后台老板在背后支持着作为后盾,有利可图地活得人模狗样。他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让在我们这些零敲碎打的人面前,言辞越发倨傲越发不耐烦的胖胖的二哥趋之若鹜,主动把药给他来个送货上门;也不能像出道时本来就有一技之长的那些家伙,在这山穷水尽往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特殊时候,只把“站街”当成偶有不济时的一种调剂,而一次又一次地—就如我一个朋友那位市委宣传部就职的母亲对我讲过那样,比如说,某次脚板子很利落的他,为了找到吸丨毒丨的药钱,终于被堵在市区某大楼的顶层平台上而无路可逃,那才是他们这种人赖以为继的主要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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