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家黄家的院子里开始忙碌起来，往往有一个刚刚赶早而来的近房亲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尖声痛哭，整个石坪坝都能听到，妇人们走上前去劝，劝不住，自己受到感染，也从兜里掏出手绢，掩面就哭起来。待哭得软软的人被拉起，主人便献上好烟好茶好话，招呼他们落座。自家板凳不够用，就叫人到村中其他相熟的人家去借，摆了一院子，人也坐的满满的。两人客人都不少，大家因为长久不在一起，话自然就少了，即便有话要说的，也是拉了能说话的，或者有话必须说的人到竹林中或土坎下，小声地说，生怕别人耳朵长，听到了。但随着一些话多，生活经历丰富的人一挑起，先前木讷或小心翼翼的人，渐渐就健谈起来，大多是评说死者家中的内外得失，如今死了人，人是要如何的伤心，这事情日后会怎样解决，即使解决得很顺利，会对两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等等。有时死者家人阴着脸从这些人旁边经过，就亲热地同他们打招呼，要他们节哀顺便，见人走过去了，便交换着脸色叹息道：“确实可怜哟！”“造孽哟！”“可不是吗？唉，这下难过哟！”……

　　两家如此，没有多大分别。只是两家各忙各的事情，除了一些为礼节所限，必须说的话，两家来往了几次外，其余时间两家都在伤心和悲痛中为死人操办后事。后来，阿正去过黄家，秦老师也去过几次，都没见到黄家老二，而黄家老二却没到过甘家。他后晌就去了山上，帮着几个石匠一起给他家小三修墓。
　　日期：2017-12-29 22:12:43
　　两个死人都是在第三天入土，甘老爷子在上午，黄家小三在下午。其中有同一村死了人不能同时下葬之外，便是抬棺材的人手不够了。秦老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个道士，察看了风水，才确定了下葬时间的。于是，法场做了，却苦于人手不够。道士寻思了一阵，便决定甘老爷子先下葬，一则甘老爷子是老人，岁数大，黄家小三才十七，甘老爷子先行下葬是理所当然的；二则是不犯忌讳。虽然黄家因小三的死与甘家有直接的关系，甘家有不可推委的字人，但想想人都死了，即使计较，记仇，也没多大作用，更没意思，再经过道士在一边左右逢源地游说，黄家当家人也就点头同意了。

　　出殡这天，秦老师为甘老爷子写了悼词，悼词的内容无非是追忆过去，缅怀逝者，再勉励后者，好生活下去等一些程序上的话。秦老师念的时候，道士便坐在棺材前专注地默默念叨着什么，他面前的火纸在焚烧，袅袅青烟从他蓝衣白须白发之间飘去，让围观者都觉得他真有超凡脱俗的神韵。接着抬棺材的人缓慢地抬起棺材，身穿白色孝衣，头缠白色孝帕的小六子把装有燃得半透的炭火盆摔碎在棺材前，意为摔孝子盆。孝子盆一摔，阿正等一班陪送灵柩上路的男女一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时间哀伤的哭声在石坪沟上空震荡，迅速撒播开去。小六子手持哭丧棒，棒顶端挂着一绺白纸做的灯状物，一步一步地缓慢走在棺材后面。抬棺材的汉子号子喊得极为整齐有力，也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路上撒出去的散装火纸，在空中飞扬，像一张张手绢。撒这些活质的人口中也念念有词。平时空旷寂静的山野响着汉子们苍凉的号子，很多从外村赶来看热闹的人，站在各个地段，望着长蛇一般蠕动着的送丧队伍。在队伍的尾部，是一队号哭着的、白压压的亲友。天色阴暗，不时从山谷里吹来丝丝冷人，吹得山崖上的蓑草，树枝上的叶子，人们手中的纸挽，路两边的纸钱纷纷扬扬，四处飘动。天色还早，外村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些赶远路、恰巧经过这里的人，都停下来，驻足观看，心中甚喜一大早出门就碰上埋葬死人。因为这一带山里有这么一种说法，一大早就碰上哪家送丧埋死人，是极为吉利的事情，尤其是商人，更加迷信这种说法，而且他们还一致认为，这一清早碰到出丧的事情，不仅能免去人一辈子中很多灾祸，而且会给他们的买卖带极大的好处，只赚不亏。

　　在山谷一侧，也就是阿正的男人甘四坟墓旁边的一快空地上，已经有人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挟着片片灰烬，向灰暗的空中翻卷而去。一座新坟就立在空地另一边。阿正和小六子悲痛的哭声一次次将凄凉和痛楚留给了死去的人，以及那些过路的人，然后，他们站在新坟前，像两块巨大的白色雕像，然后，跪了下去，看到棺材被几个年青汉子有节奏地喊着，放进了墓穴中。当人们将一铲一铲的泥土抛进墓穴，砸在棺材上，发出嘭嘭的声响时，小六子突然哇地大哭一声，跳起来，就要跳进墓穴中去，幸亏几个汉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住。秦老师站在观望的人群中，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他的心里，也同那一阵阵的青烟飘摇而上，带着无数黑色的灰屑，翻涌，升腾，旋转……

　　黄家那边的情景也与甘家相似，只是小三下葬的时间是在下午，他的坟要小一些，座落在甘老爷子坟墓对面的一个山坡上的小块坎坝中。没有石碑，一只竹竿系着一绺被剪成条状的火纸，在冷风中飘来票去。一阵鞭炮之后，那些青烟就把一个年轻的生命接走了，到另外一个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了。
　　围观的人意犹未尽地走了，客人也陆陆续续地回转了。甘家和黄家便陷入一种极度的空茫之中。但两家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清理狼藉不堪的院子，同别人说一些话，把悲痛强压在心底，让沉默暂时代替对后山人突然之间产生的仇恨。
　　阿正同意了秦老师的建议，带着小六子到黄家赔罪致歉，并带上了能拿得出手的礼品。黄老二淡漠地看了一眼阿正，然后将头别过去，只同小六子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阿正看在眼里，心里极不是滋味，心脏像受到电击一般，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又像要立即停止跳动似的，让她呼吸有些不顺。黄老二盯了一眼正在同他爹黄老权说话的秦老师，然后没声没响地走开了。阿正想：男人的心就是一块玻璃，看得清清楚楚，却嚼不烂，吞不下，又极容易打碎。她跟小六子说了几句话，自己先行回去了。她不主导秦老师是什么时候到黄家院子里去的，纳闷他怎么事先不先说好自己也要去黄家的呢？

　　小六子一个人从黄家院子回到自家门前时，刚要开门，却听见里面穿来低低的抽泣声和一个男人不轻不重的叹息。小六子听出来了，那男人就是秦老师。他心有一紧，转身悄悄溜掉了。
　　日期：2017-12-31 13:26:29
　　这边，秦老师正和阿正说着话。
　　“我要是走了，小六子怎么办？他现在是甘家的独苗苗，又还没成人。”停止了哭泣的阿正忧心忡忡地说。

　　“让他跟我们一起过吧，不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吗？等他一考上，我就准备办理调动手续，我们一齐迁居到城里去。”秦老师显得信心十足。
　　“那这房子怎么办？不可能说卖就卖了吧。爹刚下世，尸骨未寒，我就这样走了，外人会嚼舌头，说三道四的，我即使出去了，也活不安生。”阿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