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没什么文化,宣传部又是个秀才扎堆的地方,关系倒是调过来了,工作却很难安排。领导再三研究后,安排她负责党报党刊征订,这项工作倒是不需要***员的修养,却对人脉要求很高,那个时候征订指标又很重,小蜜没办法,只能去磨她唯一认识的人脉、也就是那位厂长。
为贯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是支持小蜜的工作,厂长大笔一挥,区区两百多人的厂子,竟订了一千套党报党刊,中央以及省、市、县四级各一份。从此之后,小蜜年年成为党报党刊征订先进个人,又是发奖金又是提工资,工厂同时也成为征订先进单位,省里颁的锦旗,事迹登上报纸……
但问题随即出现了,这家工厂是企业单位,除了几位领导,整天坐办公室的,充其量到车间主任一级。至于工人,人家的先进性是天生的,领导阶级嘛,又出了那么了不起的“先锋队”,根本用不着读书看报,照样能当好主人翁。
可邮局不管你看不看,按时按量日复一日送来,还不到半个月,已经将传达室堆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陈博的父亲只好去请示厂长,报纸没人领,也不能总堆在传达室,厂长想了想,说你看着处理吧。
什么叫“看着处理”,陈博的父亲不明白。思来想去,反正扔了也是扔了,信息这种东西一旦失去时效性一钱不值,倒还不如当废品卖掉贴补家用……
在中国,废品可能是最抗通胀的商品,一个塑料瓶现在卖一毛,三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废纸的情况也差不多,有史以来一直是几毛钱一斤。
那时的报纸没有现在这么厚,一份一般就是八或十六开、两到四张,几克重,但架不住基数大,一旦乘以四、再乘以一千、再再乘以三十,立即变得可观起来。一个月算下来,仅此一项,就能多到手几百块,养廉银倒比正俸高出几倍,说多不算多,可对于等米下锅的陈博一家却足解燃眉之急。
虽然不算盗卖国家物资,但也不能敲锣打鼓明着干,一般来说,都是趁每周陈博的父亲值夜班时,悄悄地进行。先到邻居家借来加装载重轴的自行车,分作几次,到厂里装上攒了一个星期的党报党刊,陈博和奶奶轮换着,一人推一段,先存在家里,等过几天一位相熟的废品收购站工作人员上门拉走,并结清前一次的账。
这其实也是掩耳盗铃,因为卖报纸的事情厂里的人都知道,只是限于厂长及小蜜的关系,都装聋作哑,权当没看见,偶尔碰上也是绕着走……
这当中还有过一段插曲,有那么一次,厂里新分来一位财务,是个大专生,八九点钟的太阳。
太阳很是有点儿爱厂如家的劲头,发现陈博的父亲卖报纸的事情后,认为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那时还没有国有资产流失的说法,但至少得查漏补缺吧。一次厂务会上,太阳当着所有中层以上领导的面,将报纸的事提了出来,二百人的厂子为什么要订一千份党报党刊,就算是上级摊派,卖废纸的钱也得归厂里。
厂长一听就急了,这岂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么,虽说不知者不怪,可是太阳你也太没眼力价了,这种事是能公开说的么?
厂长当然是不能直接骂“好心办坏事”的太阳,而是将斗争焦点转移到了工人头上,这都什么觉悟啊,党组织的声音都给你们送上门来了,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和人家冒着生命危险维护《挺近报》的重庆地下党怎么比?厂务会当即决定,从今天开始,每个员工每天去领三份党报党刊,车上、枕上、厕上各一份,谁敢不领扣光奖金。
可那时候上厕所都用专门的卫生纸了,报纸实在是没用,工人们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热乎劲儿没过几天就散了,奖金当然也没扣,只是那个捅马蜂窝的太阳,不久后被寻了个由头、发配去看仓库思过了。
其实厂长挺感激陈博的父亲的,等于无形之中给自己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至于那几百块钱,反正不多,即使不算“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访贫问苦,也正可算作懂事为领导分忧的奖励了……
从此,再没人敢提报纸的事,直至大约十年后,那位厂长成为后来的县工业局局长,一千份党报党刊和每月几百块的额外收入从没断过。要是没这笔“横财”,别说供陈博读完中学并考上大学,恐怕连锅都难揭开,总说是党养育了自己,可真能像陈博这样,体会得如此切肤之痛的,怕是还真不多。
在他整个童年和少年记忆中,党报党刊始终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那时候全家挤在一间小破屋内,总共十几平米,党报党刊就堆了差不多半间屋子。
家境使然,儿时的陈博几乎从未拥有过一件真正的玩具,除一台时灵时不灵的老旧收音机外,也没有任何像样的休闲娱乐设施,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也很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每天除上学外,就是对着满屋子的党报党刊发呆。
瓜田李下,老猫枕着咸鱼睡,左右无事,陈博只能随手拿起一张,懵懵懂懂地翻看。
最初肯定是味同嚼蜡,但凡事就怕坚持,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天一天坚持看下去,竟也渐渐瞧出些门道……
乍一看上去全是废话的官样文章,如果真有耐心细细咀嚼,发现其中还真蕴含着相当复杂且深刻的哲理。这不奇怪,虽然条条框框很多,但别忘了,在中国这样一个官本位国家中,负责写这些废话的,可都是些最聪明的人。
陈博开始沉迷于其中,原先是每周将报纸从厂子运回家、到被收购人员取走的时间差中读旧闻,欲知后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后来发展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刚出锅的最新消息,要么由父亲下班时带回来,要么直接自己去取。
父亲虽觉得他这个爱好有些奇怪,但怎么说也还算不上不良嗜好,便随他去,至少比学坏强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党报党刊像其它报刊一样变得越来越厚,而陈博的政治阅历,也随之与年龄毫不相称地疯长着,伴之以同样越来越大的瘾头。同龄人还在撒尿和泥的时候,陈博就已经开始读《人民日报》、《求是》了,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不当官才活见了鬼呢。果不其然,寒门出才子高分考上北京某名牌高校时,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公共行政管理,毕业后回到天朝并走上仕途。
而阅读党报党刊的习惯,也被他保持了下来,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不摸枪,手指就发痒,一枪没瞄好,吃饭都不香”,好在从读书到工作,陈博一直围着官场转,这里和当年那个县办小厂一样,最不缺的就是这些……
可是今天,坐在书桌前手不释卷的陈博,却无论怎样都无法与党报党刊中的先进人物神交,并非被隔壁不时传出的尖叫和欢笑打断,而是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
据他所知,孟怡在天朝经商绝不是近一两年的事,既然她和叶之秋是这般要好又失散多年的同学,怎么会直到今天才重逢相认。虽然能算得上半个公众人物,但叶之秋不知道孟怡在天朝倒并不奇怪,她一向不看新闻,可孟怡呢,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是自己在国学馆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的今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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