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几分钟后父亲来给弥生开门，神情复杂地抱起她，将她的头埋进他的胸膛。弥生感受到父亲身体的温度，内心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安心，于是像小猫一样反复蹭着父亲坚实的胸膛，然后她不小心看到房门内正趴在地上慌张地捡东西的母亲。
　　那是些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小袋子，零散地躺在地上。六岁的弥生睁大了眼睛，指着母亲喊，“妈妈，你在捡什么呀——”

　　父亲一听便立马将弥生放在地上，冲进房间拽起地上的母亲，抢走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塑料袋子，大声地叫骂，声音由愤怒渐渐变得嘶哑。母亲蜷缩在墙根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卑微的呓语。不明所以的弥生被吓坏了，尿液也毫无预兆地顺着睡裤淌了出来，弥生感觉到自己颤抖的双腿上传来阵阵寒意，于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亲将弥生抱起出了门，把母亲一个人锁在房间，任她如何哭喊也没有给她开门。多年后弥生再想起这个片段，才明白过来那晚原是父亲发现了母亲藏在房间的丨毒丨品，情绪失了控。
　　但当时的弥生因为太过年幼而成为父亲要刻意隐瞒的对象，她只知道那晚之后父亲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做任何生意，只是单纯地待在家陪伴她和母亲。大概过了三个月，具体她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后来父亲再次匆匆离开了家，说是在宁波的公司出了紧急情况。父亲这一走便是半年，弥生发现在这半年时间里，母亲越来越瘦了。
　　日期：2016-11-25 12:21:13
　　冬天来临的时候，慈溪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天地之间苍茫一片。拖着行李箱的父亲踏雪而归，给了母亲一张存折，告诉她这是宁波的那间公司剩下的最后一点资产。
　　弥生不知道那张存折里有多少钱，但是她知道，那些钱很快就被母亲挥霍干净了。因为当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学需要交学费的时候，弥生拖了一个月才交上。
　　彼时父亲也已经再次外出，弥生被家里突如其来的拮据弄得紧张兮兮，她时常担心下一次学校需要收费的时候自己又会成为那个迟迟拿不出钱的异类，在老师的质问和同学的闲言碎语中变成一个沉默的小丑。于是她拼命学习课程，试图用成绩来安抚自己那颗敏感的心灵，用忙碌来填满自己过于空闲的孤单生活。
　　她总是在学校写作业到很晚，偶然有一天，她因为头痛发热而提前回到家，然后撞上正在吸食丨毒丨品的母亲，猝不及防。
　　七岁的弥生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她联想到六岁生日的那天发生的一切，隐隐猜到了家中的所有变故大概均与母亲吸丨毒丨有关。可她不明白的是，父亲明明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却又为何偏偏不去阻止，反而将最后的钱也留给母亲任她去挥霍呢？

　　幼时的弥生想不明白这个。她的小脑袋不足以支撑她思考太多的问题，于是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陷入了巨大的困顿之中，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令她苦恼不已。
　　弥生。母亲总是躺在床垫上轻声唤她。
　　慈溪的梅雨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水汽，弥生会在放学的路上买来杨梅，回到家洗好装在瓷盘里端给母亲。自从那天弥生撞上母亲吸丨毒丨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在弥生面前拿出过那些东西，只是她的身体变得格外的差，加上风湿病发，经常躺在床垫上不能起身。
　　于是弥生整个童年的记忆都是潮湿而缄默的。
　　日期：2016-11-25 15:44:14
　　2.
　　飞机在杭州落地。短短两个小时的旅途之后踏入的却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天地，当然，也许只有弥生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江南和北京之于弥生来说本就是被人生的分水岭划分为完全不同的意义的两个地方，她也已经许久没有再踏足这方潮湿氤氲的土地，此刻内心竟有了一丝激动和紧张。
　　出了机场大门，寒意瞬间袭来，弥生裹紧了围巾，和渡柔一起站在路边打车。
　　弥生将渡柔送回家。那是个年久失修的旧小区，楼道阴暗并且堆满了垃圾。给她们开门的是渡柔白发苍苍的母亲，老人看到渡柔时激动的语无伦次，热情地招呼她们进门，给她们端来热腾腾的茶水和点心。

　　客厅里家具简单却非常整洁，弥生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是渡柔小时候和她父母的合影。照片里的渡柔大概只有六七岁，穿着缀满花朵的公主裙站在父母亲中间，双手叉腰，俏皮地微微歪着脑袋微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一目了然的骄傲和自信；她的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地将一只胳膊搭在手边开着的宾利车门上；她母亲长发披肩，端庄之下暗藏风情，对着镜头从容而幸福地微笑；而在他们的身后，安静地矗立着一座豪华漂亮的高档别墅。

　　渡柔小时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富家小姐。但是那也是遇到弥生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此刻没必要全盘托出的后话。
　　弥生没有在渡柔家里呆太久，因为她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慈溪，于是便婉拒了渡柔母亲的晚餐邀请并匆匆离去。
　　天色渐晚，日光被凛冽的风反复稀释着。弥生和渡柔在楼下告别，说话间渡柔时不时对她露出阳光一般的笑容，瘦小脸廓上的清秀五官看上去依然稚气未脱，只是与客厅墙壁上那张照片相比，此刻的渡柔眼里早已没了那时的骄傲和灵动，取而代之的是画像般的平静与落寞，落差大到能把人一下子拽进回忆想要一探究竟。
　　“回到家以后不要和你父亲吵架，弥生，有任何事情记得和我打电话。”渡柔帮弥生整理好围巾说。
　　“好。那我走了，你也照顾好自己。”弥生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弥生走出十米开外的时候，身后的渡柔再次叫住了她，她转过头去看她。
　　“弥生，宋修达可能在杭州。”渡柔的声音有些缥缈。“我是说，也许。”她底气不足地补充道。
　　岁月好像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惊醒了已经沉睡许久的往事。弥生沉默地看着渡柔，准确来说只是视线的方向是渡柔，她的瞳孔此刻是没有焦点的。
　　良久之后，弥生冲渡柔一笑，说，“也许吧。”
　　日期：2016-11-26 13:47:14
　　在杭州到慈溪的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弥生一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黄昏已经淹没了最后一束日光，戴着耳麦的司机告诉乘客目的地马上就要到达，于是巴士车上的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弥生看向窗外。昏暗的天色间，小桥和冰凛的流水依然如多年前一般美而安静，依稀可以看到船家的灯影以及荡漾的船桨。这是她的故乡，这里有她的家。
　　弥生的高跟鞋踩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距离家门越近她的脚步就越慢。她是紧张的，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甚至不知道见到父亲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这条路总体是没有太大变化的，弥生听到市井家户丝缕的煎炒煮炸之声和锅碗瓢壶的碰撞作响，心口突然涌上来一种细密的温存，而在隐约闻到那热腾腾的饭菜香之时，这温存又变得异常实在和丰盈。于是她加快了速度，脚步变得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