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懂。因为他们叙述和阅读的历史语言有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有些人忍受不了这种机械的历史，转而使用热辣的调侃。但是，热辣不过是掩饰了一种更深的冷漠，完全感受不到生命的温度。说汉唐、论宋明，“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更不用说满、蒙当政的元和清了。这样的论述浑然忘记了，所谓历史，是我的祖先所经所历，是我前生之所在，是今世之所以然，我的肉身未曾经历而灵魂早已飘摇的故事——这样的历史重述，没有自省与自谦。

　　如果研究历史是在推演过去，那推演的是我们自己的过去；如果研究历史是在占卜未来，那也是我们自己的未来。历史就是我们的前世今生。读史的时候，我就是那座开满荼蘼花的小院的主人，让灵魂来为自己起卦，或者让自己来为灵魂占卜。在这样的体验中，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渐渐地模糊了，就如黄昏来临时窗外的荼蘼花。
　　我要讲的鬼，是我自己化成的鬼；我要讲的阉人，是被阉割的自我——一双敲击键盘的手，就是两朵并蒂怒放的鬼花。
　　（1）改自《广异记》
　　日期：2012-05-16 11:32:46
　　第一章： 龙首原上的凶宅

　　如果你也好奇心重，要去探访长安那无数座凶宅中的一座，我会带你离开东市往北走，到来庭坊，也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第一座凶宅所在的里坊，在东南角折向西一小段，再往北——
　　这时候，你会看到，一座世间最宏伟的院落矗立在高高的龙首原上。
　　它周长十五里，东、西、北三面都有夹城。南门外就是你驻足的丹凤门大街。自南端丹凤门起，北抵太液池蓬莱山的中轴线上排列着气势恢弘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壮丽的含元殿踞龙首原高处，高出平地，如在云端。面阔十一间，进深十七间，衬以翔鸾、栖凤二阁。这就是所谓“左翔鸾而右栖凤，翘两闕而为翼”。殿前的大道自上望下，宛如一条长长的龙尾，从天上垂下来，所以叫龙尾道。这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天上宫阙么？

　　不，这是大明宫——长安最凶的凶宅。
　　长安最初的宫城是正北方的太极宫，但它在龙首原下的低洼处，非常潮湿。年代一久，雕梁画栋间一股腐败气息挥之不去，仿佛什么都发霉了似的。缠绵病榻的唐高宗(李治)忍受不这座隋朝故宫的潮溻，下旨修葺长安城东北龙首原上的永安宫，改名大明宫。
　　宣政殿刚刚落成的时候，守夜的士兵每晚都看见数十个鬼魂，鲜衣怒马，在大殿四周驰骋，穿过一道道宫墙，越过玉阶和琐窗，马蹄声在夜空中回响。一连十几日，夜夜如此，终于惊动了李治（唐高宗）。他找到了我，因为他听说我精通鬼神之术。入夜后，我潜入宣政殿，与纵马驰骋的鬼魂展开了一场对话，打听他们骚扰禁宫的原因。为首的鬼魂告诉我，他是汉代楚王的太子。我不相信：按《汉书》的说法，楚王卷入七国之乱，被当成反贼，阖门处死，哪来的遗孤呢？”

　　“天子特别可怜我，就放了一条生路，秘密养在宫中。等我病死后，就埋在这龙首原上。”鬼魂不无惆怅地说，“还用玉鱼一双陪葬，就放在正殿的东北角……史官漏掉了这些事。所以你不知道。”
　　说起这段数百年前的往事，鬼魂仿佛说着昨天发生的事。我猛然想起，汉代长安不就是在现在长安的西北侧么？当时，龙首原正是城外的高地，确实很适合当坟地。鬼魂说的，应该没错。可我想起了唐高宗交待我的事情，就壮着胆子，责问前朝的楚国太子：“不管怎么说，当今天子以此地为宫殿。你好大的胆子，敢搔扰禁宫？”
　　“可这也是我的阴宅呀。”鬼魂委委屈屈地报怨，“与天子同住一地，我们这些鬼魂倍感压抑。能不能另找一处风水好点的地方改葬？”
　　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就答应替他禀报唐高宗。鬼魂似乎想起什么，赶紧叮嘱了一句：“还有，千万不要拿走我的玉鱼。”
　　原来，这千门万户、气象万千的宫阙，数百年前是一片荒烟蔓草、坟冢累累的墓地呀。听了我的禀告后，敏感的唐高宗闷闷不乐——不知道再过数百年，眼前的龙楼凤阙会不会也变成残阳下的古墓新坟？见天子久久没有说话，我提醒了一句：“鬼魂的愿望最好能满足。”
　　李治是个本性很宽厚的人，点了点头，要人去处理。宫里的阉人们奉命掘开宣政殿东北角崭新的砖地，往深处挖，果然发现了一座深埋的古墓。当时，我也在场，只看见棺椁已经腐朽，露出了尸体，还有边上的一对玉鱼……自迁葬这座汉墓后，楚太子的亡灵就再没有在宫殿里出现。（1）
　　可是，流逝的岁月却为大明宫制造出许多新的鬼魂来，比如千娇百媚的萧淑妃。在后宫的争斗中，她败在了李治宠幸的武曌（武则天）手下。这没什么奇怪的。为了权势，心狠手辣的武曌可以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嫁祸给王皇后，可以用最残忍的手段，把许多声名显赫的宗室、大臣、甚至她自己的儿子、姐姐都一一送进地狱，何况萧淑妃这样的女人。

　　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都被囚禁在大明宫的一处密室，四面高墙，没有窗，只有一扇小门上开了个小孔，好给她们送点吃的。
　　终于有一天，李治想起了两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到密室外看看。我说过，他本性很宽厚的，为她们的惨状流了不少眼泪。没想到，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武曌耳中。李治前脚刚走，她派来的行刑人后脚就到。一百杖，把王皇后和萧淑妃打得死去活来。接着，血肉模糊的两个女人被剁去手和脚，硬塞进酒瓮中。临死前，萧淑妃发出了最后的诅咒，说她要转世为猫，来追逐生肖属鼠的武曌。从此，大明宫里时常听到神秘的猫叫，从永巷深处传来（2）。

　　在凄厉的猫哭声中，武曌依稀看见两缕鬼魂，在大明宫的回廊暗室间飘荡。“她们把腐臭的手指和足趾迎面掷来，就象在幽幽的水面上抛瓦片”……武曌希望我能替她赶走这两个冤家，我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膀：女人之间的恩怨，最好别插手。那个霸道的女人坚持要我去，我也只好从命。可那两个女鬼还是日复一日地再大明宫的黑夜里掷着她们的手指和足趾。心惊肉跳的武曌终于撑不下去了，硬要李治移驾洛阳，远远地离开长安，离开大明宫。

　　我们不说那一件件、一桩桩血腥的宫闱惨事，光是深宫里千万宫女，那满腔怨气就会凝结成一股至阴至毒的气，缭绕在大明宫的雕梁画栋间。
　　传说，隋朝时宫女不下十万。唐朝要少些。可盛唐时也有六万之多。就算安史乱后，国势衰微，宫中用不了如此多人，宫女也还不下万人。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死时”。如花红颜，最后都被一口薄棺盛了，掩埋到宫殿西面的那道二、三里长的斜坡。久而久之，人们管这片埋葬多少香魂的山坡叫“宫人斜”。晴天也就罢了。如到风雨骤起的时分，斜坡上、斜坡下，到处都隐约可以听见凄凉的歌声和哭声，在风雨中飘来飘去。这样地方，自然激发了许多诗人的灵感，写了不少诗。我最喜欢的是这首：

　　几多红粉委黄泥，野鸟如歌又似啼。
　　应有春魂化为燕，年来飞入未央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