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每到春来，在大明宫的斗拱飞檐上衔泥筑巢、飞来飞去的燕子，就是无数代宫女的春魂化成的燕子。更不用说猫哭、鬼影，还有从深秋到残冬，在宫殿上起起落落的白头乌鸦了。大明宫象一个盛满了鬼魂的容器。当它无可挽回地破败下去后，阴气就从砖缝里、石罅中丝丝如缕地透了出来——大明宫这座凶宅，到处飞舞、栖息着灵魂化成的鸟。

　　盛唐的转折点，鬼魂化成的鸟吓死了活生生的人。
　　那时候，武曌已经死了多年。是不是变成了鼠，被萧淑妃鬼魂化成的猫吞噬，我就不知道了。当皇帝的，是她的孙子李隆基（唐玄宗）；宠冠后宫的，则是她的娘家侄孙女。
　　武惠妃的父亲是武曌的侄儿，早早就死了。她年幼时就被收养在宫中，后来成了表哥的妃子。李隆基曾考虑过立表妹为皇后。但是，大臣反对，说武氏家族历来都出乱政篡权的人物，被这个世界上的人所厌恶。武惠妃和她的姑婆一样，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立她为皇后，对太子李瑛不利。武惠妃自然很不甘心，处心积虑，要让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取代李瑛。武惠妃曾多次向李隆基哭诉，说太子李瑛伙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要谋害她，可天子也只是将信将 疑。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武惠妃设下了一个圈套，借口宫中有贼，召太子和鄂王、光王入宫。暗地里，却偷偷向李隆基告发太子谋反。等到天子看见三位皇子披甲入宫，就信以为真，把他们抓了起来，接着找来宰相李林甫，商议如何处置。这个奸臣早就跟武惠妃勾结在一起，说这是陛下的家事，不是臣下应当干预的。结果，李瑛、李瑶和李琚先是被废为庶人，接着惨遭杀害。

　　事后不长时间，宫里就闹鬼了。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深宫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武惠妃身边值夜的宫女突然昏死过去。等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救活过来，她哭喊着说看见三个鬼魂从殿上飞过。武惠妃脸色大变，停了片刻，喝道：“胡说！那不过是误入椒室的乌鸦、筑巢雕梁上的燕子……”
　　这个统摄六宫的女人顿了一下，厉声唤来宫里管事的阉人，给可怜的小宫女定了个散播谣言的罪名，一顿刑杖活活打死。可明眼人从她苍白的脸色可以看出，有没有鬼魂出没，武惠妃心里清楚：是冤死的三位皇子的魂魄不散，来找她了。(3)
　　(1)引自《广异记》
　　(2)引自《旧唐书?后妃传》

　　(3)引自《旧唐书?李瑛传》
　　日期：2012-05-20 19:11:12
　　当年，姑婆武曌还可以躲到了东都洛阳。武惠妃却无处可逃，只能请来长安法力最强的巫师，在一个个黑夜里设坛作法。还有人还给她出了个主意，要她将李瑛、李瑶和李琚与被处决的死刑犯埋在一起。据说，刑场被杀的人死后会变成厉鬼，能牵制三个复仇的冤魂。我知道，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们又不是汉朝的楚太子，没有冤屈没有债。那点法术，哪里抵得过人家天大的冤屈？果然，大明宫里还是一次次闹鬼……终于，武惠妃病倒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1）

　　从此，三个亡灵再没有来过，连乌鸦和燕子也没有来。
　　武惠妃死后，李隆基感到很孤独，直到他遇见了寿王李瑁(音mào)的妻子。风流天子对儿媳一见倾心，硬是让这个丰腴的女人来填补武惠妃留下的空缺。她的封号不是惠妃，而是贵妃，更高一级。人们习惯叫她杨贵妃。失去母亲之后，李瑁又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太子之梦也就此破灭。武惠妃机关算尽， 如果泉下有知，真不知该有怎样的感慨。

　　李隆基选择了年长老成的三子李亨（唐肃宗）。这让支持过武惠妃和李瑁母子的李林甫十分不安，担心有一天李亨即位了，会找他算账，所以挖空心思，设下一个个圈套，要扳倒这个新太子。
　　李林甫的相府坐落于平康坊的南街，原先是一代名将李靖的旧宅。很多年前，我曾预言这座宅院未来的主人身份会很尊贵。当时，宅院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了，断壁残垣，满目荒草黄花。
　　有一天，我正在桃花烂漫的玄都观里看桃花。按当时的风俗，心有所感，要把诗题在白壁上。我的书法不行，字迹歪歪扭扭的，让人嘲笑。诗更是不知所云，通篇都没有提到桃花之美：“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2)
　　就在这时候，有人带来一个消息，李靖的旧宅有了新主人。当时的李林甫还只是个小官。大家都觉得我这一回失算了。又是一片嗤笑。今天可真是个倒霉的日子。短短半个时辰，被讥笑了两回。
　　可我坚持自己的预言就要应验了。那个即将占据相位十九年之久的富贵之人终于住进来了。不过，我告诉他们：改造中门的日子，就是富贵到头之时。这个预言，把值五株荼蘼花的前一个预言弄得贬值了。可我还要说。不知道人们有没有把新的预言话传给李林甫。反正，没有人为这个预言种下哪怕一株荼蘼花。
　　李林甫暂时没有改造中门的意思，只是在正堂的后面另造一座堂屋，构思巧妙，形如弯月，取名“偃月堂”。每当他走入偃月堂精思熟虑，出来时总是面带诡秘的笑容。不需几日，就必定会有一个或者几个大臣家破人亡的消息传来。别人的尸体，堆成了一级级台阶。李靖旧宅的新主人踏着血肉砌成的台阶，走上了宰相高位。

　　从此，再没有人讥笑我了。
　　在李林甫的党羽中，罗希奭和吉温是最狠毒的：一个象铁钳一样，掐着人就不松开；一个专门罗织罪名来诬陷好人，号称“罗钳吉网”。只要是李林甫想要陷害的大臣，他们就有办法置人于死地。
　　第一次冤案，太子李亨被迫休掉了妻子韦氏；第二次冤案，他又失去了爱妾杜氏，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没有被牵连进案件中来。可李亨的亲信就没那么幸运了，纷纷落入 “罗钳吉网”。死亡的名单开出了一长串，长安的大狱里挤满了含冤的人，多是太子身边的人……李隆基在李亨行礼的时候突然发觉，才到中年的儿子头发半是脱落半斑白，看起来竟然比自己还要苍老。

　　唐朝最美好的时光，就在这血腥的倾轧中走到了尽头。
　　亡灵不肯转世，总因在尘世有未了的爱、恨、情、仇……最多的，是满腔的冤屈。长安是权力的渊薮，也是制造冤屈的地方。不肯转世的亡灵堆积在长安，苦苦等待机会，去报复制造冤屈的人，好发泄那团不消不散、至阴至毒的怨气。唯有这样，他们才能清清爽爽地去转世投胎。一个人，如果有太多的亡灵潜伏在暗处，伺机报复，这无疑是一种灾难——《宣室志》说这叫“鬼灾”。

　　现在，鬼灾的阴影笼罩在李林甫头顶。
　　这位口蜜腹剑的宰相脸上，很久没有流露出猫一样的笑容了。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感到身后影影绰绰，有什么人跟踪似的。护卫宰相的金吾卫再三搜寻，总说没有发现什么。可脊梁上的寒意挥之不去。李林甫踌躇再三后，秘密派人找到了我。凭借一双阴阳眼，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无数亡灵跟在李林甫身后，人头攒动，面目不清，远远望去，就是一股铺天盖地的黑气在涌动……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鬼灾——李林甫造的孽真是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