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三姥爷啊,情况不一样,大夫是专家,药不到,病咋出?”三姥爷看着提拎的袋子,也是满脸踌躇犹豫。我接着说,“一劳永逸,前列腺就像两半栗子,正好加到尿管上,卡住了,你不把它揪出来,多憋得慌。”
三姥爷说,“孙子,我这条老命就押在你身上啦,你就整吧。”
我说,“你老也押不到别人身上啊,没人啦。”
得,就这样,我送三姥爷走进手术室。那天,他没有用护士推进去,他说自己可以走。进到那扇电动外门前,我悄悄地在三姥爷耳边说,“你老进去睡一觉,出来就什么病都没了。放心吧,啥事我都搭对安排了,最好的大夫和麻丨醉丨师,还有最好的护士。”
手术室外间的门是电动的,上面有个显示屏,上面写着“手术中”,我透过门缝看见三姥爷提拎着袋子,哆哩哆嗦地往里面屋里走。三姥爷完全没有了在赤塔干这帮地癞子的那股子冲劲,他是最怕穿白衣服的。在里屋门口,我看到三姥爷回头瞅了这边一眼,我估计他什么也看不到,外门关的严严实实。
我和另外一群病人家属都在手术室外面等着,白大夫说,这是个微创手术,放心吧。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消息,我在心里暗暗祈祷,顺利通过。我还真没有着急,麻丨醉丨啊,手术怎么也得几个小时。可是,四个小时过去啦,还没有消息,我真的有点懵了。
我扒着门缝往里看,希望医生尽快出来,告诉我手术成功。可是,没有来。过了一会,在旁边的小窗户口里,出来一个医生,手里拿着个袋子,高声地喊着,谁谁的家属。一群人堵到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听到一阵阵的哭声。
还是没有三姥爷的消息,已经过去四个半小时了。我在门缝边上念起了阿弥陀佛,万能的佛祖啊,保佑三姥爷能顺利逃过鬼门关。那盏手术室的小灯开在忽明忽暗的闪着,不知道是不是灯坏了。
在我快崩溃的时候,我蹲在门缝口,听到医生喊三姥爷的名字。医生把揪下来的病灶给我看看,说手术成功啦,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不一会儿,三姥爷闭着眼睛推了出来,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和仪器,我看到那布满纹身的胳膊。医生说,“没见到这么大的前列腺,揪起来挺费劲。好好养着,老爷子体格没问题,一看是社会人啊。”我嗯了一声,和医生赶紧给三姥爷推进病房,我看到三姥爷的眼睛始终闭着,没有任何力气。
今天的鸡汤我找遍了整个市场,才找到这只老母鸡。我心里暗念,小鸡小鸡你别怨我,谁让你是阎王爷的一道菜。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喝,寒风正冷,鸡汤还热着,我赶紧狂奔向病房。
几年以后的零四年,记得刀郎唱红了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虽然歌写的不咋地,可是我心里却永远记住这首歌,这一年的冬天雪真的很大,风也很冷。
九十年代初,我正在上学,三姥还在。我很怀念那些年,不单纯是因为三姥爷。
那年的沈阳,铁西的工人村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辉煌,曾经引以为自豪的红砖楼,正淹没在尘尘的废墟之中。钢铁巨兽们一夜之间突然下了很多的蛋,三姥爷成为了其中的蛋,滚落到砂山的老楼里。这些蛋们不在巨兽的肚子里,吃喝拉撒睡啦,愿意滚多远就可以滚多远,或者说能滚多远,滚多远。三姥爷得到最后一笔体面的买断费后,光荣地下岗了。
我很庆幸,那年的毕业分配没有把我分到线材厂,否则多年以后,我也像三姥爷那样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了。
三姥爷依然保持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即使是下岗了。在小小餐桌上,放个脏兮兮的小碟子,里面盛着一小把花生米,偶尔还有几块猪头肉,一个口杯高粱大老散。他老人家总是不屈服,用仅有的生计维持着他曾经的体面,虽然有点悲壮但是高傲。三姥爷说:“大老散配猪耳朵,像王八配绿豆,绝了。大老散一盅就上头,就稀罕这股闷劲,脑袋蒙蒙地,看到啥都高兴儿。”我说,“三姥爷,您老使劲喝,使劲造,孙子工作了,供得起。”说完,我眼睛里竟然是夺眶而出的眼泪,这个不争气的眼泪。
三姥爷是厂子里的硬汉,他年轻时最崇拜的是关羽关云长,竟然在左胳膊肌肉嘎达块上纹了条青龙,又在前胸前纹了下山猛虎,当他正准备要右胳膊上纹白虎的时候,三姥出现了。三姥说,“你要非得整成花大姐的样,我就不和你搞对象。”三姥爷说,“得了,我就左青龙吧,你以后叫我青龙。”三姥说,“什么这个龙那个龙的,上班挣钱交给我,你爱叫啥叫啥。”
那暂三姥爷刚下岗,每天都提拎着公文包,装着去上班,维持着他当年工人班组长仅有的面子。终于有一天,混不下去了,被三姥拿个条扫一顿追,一边追还一边骂。“什么这个龙那个龙的,你都家里蹲了,还装什么装。看你还提拎着公文包,你不装能死啊。”
三姥爷啥也没说,低头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只听三姥又吼道,“赶咩个儿,麻溜出去挣钱去,一大家子都指着你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说完,又怼了三姥爷一杵子。
骂累了,被骂的也挺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没啥正儿八经的工作,豁出老命也得创个名堂,大老爷们不能丢面啊。想着这事,他就进了厨房,操起那把玄铁大菜刀往外屋走。里屋传来三姥的声音,“看把你得瑟地,咋地你还敢拿刀砍我啊?”
“哪敢啊,服啦,你是我老娘,我不得拿家伙什挣钱去。”三姥爷看中了砂山市场门口的位置,就盘下来个小饭店,酱猪耳朵,雪棉豆沙,小烧烤串,烀豌豆,配点高粱大老散。我感觉就是给他自个配的。
三姥爷开饭店的那年头流行熏鸡架和烤鸽子。沈阳人爱现呗,点个烤鸽子有面。如果点完了,当着客人面现宰,那才叫够面子。每家小饭店门口,都摆着一大笼子鸽子,一只挤着一只,咕咕咕等待被宰。
三姥爷年轻时信佛,最怕杀生,没上这个项目,结果主道儿被邻居几个排挡抢走了不少。三姥心急啊,又开始骂三姥爷,“你个熊玩意儿,是老爷们不,杀个鸽子都不敢。”三姥爷这个憋气,他把这口气全撒在鸽子身上了。他和别人杀鸽子的方式不同,飞快从笼子里抓一只,当客人面,脖子一拧,放血拔毛,动作一气呵成。我总感觉他把鸽子想成了三姥了,总之带着满腔的仇恨,要的就是这个爽劲儿。客人高喊,“三哥,给我整一个烤鸽子,要活得,现宰那种。”我估计三姥爷每天在拧脖子的过程中,心里默念,二十五,二十五、二十五。也可能默念三姥,你个老娘们,让你骂我,你个臭不要脸的。
当年那块地有个叫二肥子的,是有名的地癞子。在地面上混吃混喝,收保护费。三姥爷刚开饭店,忍气吞声,核计破财免灾,况且别的档口谁也不出头,枪打出头鸟。凭三姥爷的性格,能忍已经不错了,为了生活呗。这帮二溜子吃饭还不给钱,三姥爷从来也不给这帮地癞子好脸,惹得这帮地癞子不高兴。从此以后,去别的别的饭店少了,经常来三姥爷家。反正你惹我不高兴,我就祸害你。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