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中国》
第42节

作者: 黄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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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4-03 01:34:06

  8.4名利之场
  超脱名利者向被视为圣贤,然追名逐利者各有初衷,志趣相异,亦不可一概归为俗类。正如奠基时代的英雄,他们自然功成名就,而其后继者又该以何种价值取向去成就自我?他们的目标何在?动力何在?奋发的意义又何在?这似乎需要一堆堂皇说辞。
  孔子说:"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中庸》)夫子认为武王与周公可称孝。既生富贵家,永陷名利场,然高尚非但高不可攀,反而是近水楼台,有位有德,便可更充分更有力地去实践高尚。“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周制的建构者,即军事上的胜利者,他们在得势后还要为自己施加强大的精神压力,并设置重重制度束缚,这或许就是孔子“宪章文武”的一大原因。他们何以如此?一颗“孝”字将问题化解,孝就是“政治正确”,祖训式的政治理念藉此传承下去。

  天子有先见,也有失算。这个失算是由于对人性的估计不足而导致的。制礼作乐者万万算不到那天下莫强之晋国,在分崩离析之前,足有五次以上大政变。惯看争权夺位,品人性之况味,便知此类“失算”将永远存在。
  且看几位历来被充作励志典范的先秦名人。越王勾践当日被困会稽山,欲求一线生机,宁以妻为吴王侍妾作条件,被拒绝后还一度准备杀妻儿,与吴决一死战。妻室是财物也就罢了,君主们大多还是愿意与贤士共国,故天下几为游士乐园,何止是楚才晋用,荀子乃赵人学于齐,鲁仲连乃齐人游于赵。然而这更是一个动荡不堪、价值紊乱的时代,君王渴望“战胜于朝廷”,在“争相倾以待士”的乱世,游说诸侯者无不想做羁旅之臣,秦封卫鞅于商,楚封田忌于江南,当然良禽择木而栖,如果另谋高就,“辞封”也是可以的。故一些游士为前途甘愿锻造冷血,泯灭人性,闻之悚然。

  为人素仰的吴起原是个游仕破家的弄潮儿,因母死不归而与老师曾子决裂,此后演出一幕“杀妻求将”的丑剧,却对魏武侯大谈“在德不在险”。而苏秦刺股自虐以干禄的执著更是一时风尚,流毒甚远,南怀瑾也作如是观——“讲实在的,基辛格还不够资格与苏秦相提并论,比之苏秦那两个小兄弟苏代、苏厉,还差得多。(《孟子旁通》)”当然,也不能将社会之弊归罪于一人,苏秦“归至家,妻不下絍,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此种炎凉,人皆难熬。

  贵族的权势令人神往,晏子的车夫曾小人得志,意气扬扬,其妻不满他的自满,威胁要离开他,结果逼得车夫改头换面。孟子讲了一段著名的故事,说齐国有个男子总是酒足饭饱后才回家,并对妻妾炫耀自己都是和有钱有势的人一起吃饭。后来妻妾起疑,尾随一探,竟发现丈夫向上坟的人乞讨,以此果腹,这是社会虚荣心之一例。范雎更苦,不仅被打得“折胁摺齿”,丢在厕中淋尿,装死后还要改名存命。孔子说:“不有祝鮀(卫国的口才大师)之佞,而有宋朝(当时的花样美男)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张仪说他有一舌足矣,果不其然,他在楚怀王眼里抵得上“黔中地”。

  秦相应侯曾拿秦王之狗来举例,羞煞天下之士,他对秦王说:“(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战国策·秦策三》)利之于士,如骨之于犬,可作如是想,可行如此事,却不可说如此话。尊贤礼士的姿态是必须的,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先以郭隗为示范,筑宫而师之,一时“士争凑燕”,乐毅从魏国来,邹衍自齐国来,剧辛从赵国来,竟也传为佳话。世上本没有黄金台,只是后人愿意相信有那么一个黄金台。秦孝王通过一道“求贤令”而使秦国人才济济,国力日上。宋国使者曹商在大思想家庄子面前炫耀秦国赐他的百乘车马(最高不过万乘),庄子讽刺道:“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列御寇》) 孟子虽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滕文公下》)但他也不认公孙衍、张仪之流是大丈夫。真正的大丈夫应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列御寇》)人性是吊诡而神秘的,古今中外多少言说都不能揭开人性的面目。孔子还是本着“不知为不知”的学风谨慎地说了句“性相近,习相远。”告子认为性无善无恶,而孟子的“性善论”努力为丑恶遮羞,只能是欲盖弥彰,实际上的赤子之心不就是“有奶便是娘”嘛!而荀子的“性恶说”似乎因果倒置,向丑恶的现实屈服。言过否?性恶论毕竟为摧毁宗法制的思想基础、树立君主专制立过功,为法家主张暴力,倚重刑罚提供了理论依据。

  古老的联邦制陷于危境,天下散乱,时兴的谶纬之学便是对不明朗之未来的一种政治预言,秦火便不去“卜筮之书”。以“礼坏乐崩”为表征,旧的价值体系全面瓦解,“五蠹六虱”之论足见思想领域的极端混乱。社会风气也严重堕落,谲诈萌生。此时“以下犯上”尤为普遍,“术”、“法”、“势”、“利”、“刑”、“霸”、“谋”等功利成分泛滥,涌现出“王霸之争”、“义利之辨”、“性恶论”。百家争鸣之潮中,刑名法术者、纵横家、阴阳家等实用型人才都在享受乱世,曾经的贵族文化日渐消沉。樵夫钟子期病逝,晋国上大夫伯牙竟感“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传统文化与主流价值逐渐式微。颜回说得好——“夫子推而行之(道),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乱世的社会是畸变、非常态的,弘扬主流价值、赓续文化传统的孔子不能见用于诸侯,“是有国者之丑也”。

  有一种关于苦难的美学叙事,总有人沉湎其中,尤其是没有经历过乱世苦难的男儿总是幻想着仗剑江湖,遍干诸侯,封侯拜相,一匡天下,中毒不可谓不深。试问那些有关善、德、仁、义、礼、信的传统何处去了?《老子》有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句话向来被认为反仁义,其实只是疯狂时代的又一宏大叙事,是“未尝离事而言理”之又一例也。总有人能从乱世中找出秩序来,但乱世还是乱世。常听人言“战争中孕育着和平的希望”,这无疑是事后诸葛亮的口吻。“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的神秘辩证也不能滥用。那些丑恶所附带的光明并不能掩盖丑恶本身,大倒退虽夹杂着小进步,仍旧是倒退。或许把黑暗说得光明是为了给人希望,可希望本不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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