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里的年轻人当然笑老人家们迷信落后，可令人目不暇接、闻所未闻的奇事，却让年轻人们比老一代更快的坚信不疑：一个改天换地、产生奇迹的时代的确到来了！先是土地归公，牲口归公，人民公社的社员们早上一起起床，一起出工下地，晚上一起收工，一起回家；其后各家的粮食也一律归公，砸烂子孙万代再也用不着的私有制小锅大炼钢铁，社员们全在一口大锅里真真正正吃一锅饭、成一家人了；伴共产主义食堂的诞生，人民公社的共产主义敬老院，共产主义产院（当时产妇集中生孩子的地方），共产主义幼儿托管院等按需配置的机构，全都在一夜间如雨后春笋般诞生了！这些史无前例、神奇无比的新生事物，簸箕地神话中再厉害的鬼也从来没办到过呀？！有的年轻人睡梦中都在笑唱：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牲口咱们的犁；
　　咱们的庄稼一起种，
　　咱收的粮食是大家的。

　　咱们的锅，
　　咱们的瓢，
　　咱们的碗筷咱们的勺；
　　咱众人添柴火焰高，
　　咱大锅臊子面咥个饱。

　　咱们的爸，
　　咱们的妈，
　　咱敬老院里是一家；
　　咱媳妇坐月进产院，
　　咱儿就是公家娃。
　　咱们领袖，
　　咱们的党，

　　咱子孙万代的亲爹娘；
　　咱社会主义是金桥，
　　咱共产主义是天堂。
　　这首曾收编在《东陵大跃进歌谣选》一书中的光辉诗篇，署名是“太公人民公社社员集体创作”。但那时一些光棍汉们在公社食堂吃饱肚子后却耍笑说，共产主义按需供给、要啥有啥，可这阵光把人上面嘴包揽了，下面老二还饿着呀？所以歌里要给老二再编一段才算全。而有些结过婚的人就哈哈笑说：这问题也不光是你们光棍汉的问题，有婆娘的人一辈子睡一个婆娘也腻咧，心里也都想这好事呢！咱毛主席跟刘主席、周总理，这阵在天安门楼子里给咱正商量这事呢；等下半年共产主义完全实现，全中国人民都真正成一家人咧，那时候你想跟哪个女人睡都成，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叫每个人都跟皇上一样，天天换女人！被窝的事跟吃饭一样，得天天不重样的换味才最嫽啊！

　　其实有关共产主义男女集体宿舍的传闻，有一阵在人民公社中还确实被人们热烈亢奋的传播过，人们甚至有鼻子有眼的传说，内部文件都传达到省一级了，再过两个月，作为万恶之源的私有制家庭就要彻底解散，各家的房子一律要拆，统一盖共产主义集体宿舍！至于共产主义集体宿舍建成后还要不要再分男、女宿舍？这问题就常成人们争论的焦点。那一阵军户寨有个叫周国华的人在此问题的见解上最为精辟深刻。

　　周国华在古都城念过大书，是前一段才被遣送回军户寨的一个神经病右派分子；可那神经病患者口若悬河、慷慨激动的给人们讲述深刻的马列理论时，人们就吃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神经病了？周国华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早说过了，共产主义社会根本没有私有财产和家庭，一切都是按需供给；而共产主义是唯物主义的，人的性生理需求共产主义也当然要供给。神经病患者周国华在论证时，还能一字不漏的大段背诵出马列原著中的段落。所以寨里有人猜想他的神经病可能是当时怕挨斗装出来的，但更多人认为，那是鬼附周国华的体了！

　　不过周国华在此问题上的“马列主义观点”则大受光棍汉们喝彩拥护。
　　那阵儿东庄镇上的说书艺人刘铁嘴也说，其实水浒寨里的梁山好汉当年就是这样子，大碗吃肉，斗量金银，你有我有大家有，就只差“共妻”这一条了！
　　在革命最高丨潮丨的时候，连那些前几年迟迟不愿入社的落后分子都不得不嘀咕：看来要啥有啥，按需供给的共产主义社会真来咧？这类务实的人们并不相信周国华、孙铁嘴的话，他们只信眼见为实的事。比如在疯仙老棱上修红星抽水站和横贯东陵渭河南三个公社的红星渠时，原计划两年完工，可实际上两个月内就胜利竣工了！在一日千里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的年月，人民公社社员日夜奋战，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共青团突击队通过切身实验后发现人体内还有一个新的生理运动规律：睡眠越少，能量越大！当然这规律对那些还没达到共产主义觉悟的人暂时是不适用的。而铁姑娘战斗队们在时间运用上发现了一个更大的规律：一个人未来的时间，完全可以提前预支使用，包括死后来生的时间也可以预支到今生使用。尽管这些重大发现，还不如数学家钱学森发现某产万斤粮的发现更神奇伟大，但是在簸箕地人民跑步奔向共产主义天堂的道路上已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那些落后的人们在铁的事实面前不得不相信：只有鬼才能办到的事，人民公社如今都办到了！簸箕地700年来的好鬼都附到人民公社社员体内咧，要啥有啥的共产主义天堂咋能不来呢？！

　　据我们寨里一些有法力的人回忆，在红星抽水站竣工庆典大会开过的第二天，由于所有的好鬼一齐施法，我们簸箕地里确实曾发生过让后来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当时牛三旺他爸牛二担子在堤堰外渭河滩吆牛犁地，他眼睁睁看见渭河水慢慢变成红色，水面咕嘟嘟冒热气，一条锨把长的大鲤鱼哗一声蹦到沙滩上，金黄的鱼尾在泥沙间拍得啪啪响……牛二担子丢下鞭子奔过去时，那鱼又蹦起几丈高！鱼眼睛在空中看牛二担子像是在笑；鱼尾、鱼身向上弯，金黄的鱼尾弯过鱼头后就一摆一摆，像给牛二担子招手说快来、快来！又像城里人那样给牛二担子说再见、再见！牛二担子多年后一讲起那条虽然没逮住的鲤鱼总是眉飞色舞。

　　就在牛二担子犁地时看见鲤鱼的那个黄昏，我们大队养猪场刚出生的一窝小猪仔眨眼变成了一群大肥猪！那群肥猪又自己蹦出猪圈，蹦到大队食堂厨房，它们自己脱掉身上的毛，胖乎乎、白生生蹦到锅里。而当时给食堂去送柴禾的一个光棍汉后来咧着大嘴嘿嘿傻笑着给人们回忆说，那天在食堂里做饭的一个姑娘和两个小媳妇都给他抛媚眼，跟他拉拉扯扯，他只好跟三个人在柴禾堆里轮着那个、那个咧……

　　（待续）

日期：2010-03-01　23:22:43

　　（第四章之三）
　　好鬼的故事讲过了，讲坏鬼的故事时心里就有点伤感。
　　在我们簸箕地的神话里，坏鬼还真不少呢！自私鬼、吝啬鬼、胆小鬼、势利鬼、色鬼、恶鬼，饿死鬼、溺死鬼、吊死鬼、冤死鬼、疯鬼、傻鬼，等等吧，听这鬼名，人就猜出是多么糟糕的鬼。
　　噢，我们那里还有个专以撒谎为业的鬼名叫谎囵，他把一头三条半腿的残疾毛驴卖了十匹好马的天价！咋卖的？他给毛驴屁股里先塞了银子，再叫那位财主买主当众睁大眼看：
　　我这千年修炼成精的鬼——驴，拉的可不是屎——，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财主瞪眼见那鬼驴拉出白花花的银子后，就死缠活缠，硬把能买十匹好马的金条塞到谎囵怀里，然后抢过缰绳，牵着三条半腿的毛驴屁颠屁颠的跑了……

　　不过谎囵这鬼有时还蛮有趣的，而其它糟糕的鬼，就只能叫人或这样唉一声，或那样唉一声了……
　　我得说一下，尽管我们的神话像天下很多神话一样就是神话，可是，我们的神话还是爱说大老实话，那是簸箕地“野人”子孙们才会说的二愣子话！比如我们的神话里，就常把我们“野人”先祖称“畜生”，故事里对我们先考先妣们种种劣迹或隐私毫不隐瞒。实话说，自古来天下像这样给自己祖宗脸上抹黑的傻冒可不多呀；挖自己祖坟，跟打自己脸有啥两样？不肖子孙嘛！

　　可是我还得说，正因为我们神话挖了疯仙老棱上祖坟，才使我发现这神话更有书写价值。我才日不思食，夜不思寐的写呀写。
　　比如我们的神话说，我们的瞎（坏）货先祖为啥把良家姑娘能抢进簸箕地？抢姑娘时又杀了敢拼死反抗的血性好男儿……我们人说，那就是色鬼、恶鬼附了咱畜生先祖的体啊！
　　我们的神话还说，700年前那个夜晚，后半夜才发了大水，可古庄老堡人为啥前半夜不杀进簸箕地搭救姑娘？为啥不快快联手讨血债？！那时渭河南各庄人要能扭成一股绳，人数比我们先祖多几百倍呀！可是，他们古庄老堡人硬把大半夜时辰白耽误在东庄古祠堂里说废话、空“议事”了……我们人说，那就是胆小鬼、势利鬼、自私鬼附了那些古庄老堡人的体吆！

　　700年前那天昏黄，当我们畜生先祖在民风淳厚的古老平原上抢女、杀人为非作歹后，各古庄老堡人就潮水般聚到东庄古祠堂了。我们东陵渭河南一带，史上就有祠堂“议事”的悠久传统，若遇跟各庄堡都相关的突发大事，远近数庄人就聚到东庄镇上那座最大、最古老的祠堂一起“联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