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问我父亲:家人还有谁没赶回来吗?
　　父亲说:没谁了啊.都回来了.
　　老人们对奶奶说:走吧,不都见着了吗?都等了三天了,还等谁啊你?
　　我一直认为奶奶有话要说,只是她没有力气.我妈小声对我爸说:是不是等英子?
　　英子的小拇指,留着很长的指甲.
　　父亲一愣,然后赶紧找来一个有着很长指甲的亲戚,把她的手放在奶奶的手心,低声说:妈,英子回来看你了,你听着了吗?

　　老人们扶着奶奶的手,说:你孙子媳妇儿,知道了吗?这回放心了吧?
　　奶奶仔细摩挲着那截长长的指甲,似乎微笑着,深深地喘了口气.
　　老人们安慰着我的父亲母亲和叔叔婶婶:挺好,没遭罪,想见的也都见着了.都这岁数了,算是喜丧,别哭了都.
　　我难以遏制,泪如滂泼.
　　在殡仪馆,我的叔叔跪着将骨灰装进骨灰盒,当时我已经哭得木然,并且几天没有睡觉,刚一跪下就昏了过去.很久以后醒来,回家的车队已经快到了村口,我一把抢过叔叔怀中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到家时,父亲从我怀里接过骨灰,放声大哭.
　　我想念我的奶奶.


[十五]脆弱

　　处理完奶奶的丧事,我背着我的父母给英子打了个电话,英子在电话里非常气愤地问我:刚说完你,刚跟你谈完,你怎么不长记性呢你?又一个礼拜没踪影,你想干啥啊你?
　　我没有力气申辩,只是告诉她:我奶奶去世了,我在老家.
　　英子楞了许久:奶…奶奶走了?
　　我的眼泪流到话筒上:奶奶走之前一直惦记着你,一直捏我的小拇指,就像当时捏你的指甲一样,后来还是找了个有着一样指甲的人让奶奶攥了会,奶奶才走的.
　　英子哭了:上次见到奶奶不是很硬朗吗?怎么这么突然…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想你.

　　这是英子第一次说她想我.我有点感动,或许是我太脆弱了.
　　一切过于突然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所有的亲戚,似乎都迅速地被哀伤席卷,家里每天都有人来,问候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总是一言不发,眼睛通红.四处弥漫着悲怆的味道.
　　转眼头七,去给奶奶烧纸,下山的时候,我走在父亲后面,突然发现他有些老了,背有些微驼,耳边有了白发,我心里一酸,走上去扶着他.
　　父亲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半天,突然悲从中来:儿子,以后你就没有奶奶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山顶嚎啕大哭,所有的亲戚只是看着,偷偷地抹着眼泪.没人劝我们.
　　刚回到家,父亲接到了学校教务处打来的电话,问我是否在家.父亲淡淡地说,在家.
　　学校在一次查课行动中查出我经常性旷课而且夜不归宿,我够背的,那是我念了四年书,全校唯一一次查宿舍,只有我被抓了.而我的传呼一直没有来得及换电池,书记他们找我找不到,所以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来,首先他们确定了我没出什么问题,然后很遗憾的通知我的父亲:楼林,被处以留校察看处分,这个处分是校党委,团部等等很多人协商的最后结果.

　　理解一个中年男人在刚失去母亲时又被儿子的学校喝问的心情吧,于是我的父亲说:你们怎么不开除他?我连学费都省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虽然这么说,次日我还是返了校,看到了学校对我做出的处罚决定:留校察看.理由:无故旷课半月,夜不归宿.
　　你妈了个逼!谁不旷课啊!只不过我稍稍多旷了几天,你们至于吗?
　　我直接去找了教务处.刚一进门,教务处一个姓黄的干事冲着我就吼: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你把学校当成你家了你?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都谁给你们惯得这么多毛病?
　　有人会问,这还是个老师说的话吗?
　　没错儿,是个老师,一个从社会上招聘上来专职镇压学生的老师.没学历没能力,但暴力.大概管理一帮经常打架斗殴的学生,还真得这种老师.这黄干事就在禽兽租的房子旁边租了个一居,我们经常看到他带着不同的女学生回去洗澡.老师也有自己的私生活,这和为人师表是两回事.

　　办公室里坐着另外一位中年女老师还有我们的教导主任.主任是个陕西人.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某日教导主任巡查宿舍,逮住一男一女在宿舍行苟且之事,带回办公室.问男:做啥咧?男曰:性交.主任上去劈头盖脸一顿嘴巴:看把你给文明地,日逼就日逼,还性交!真实性不得而知,但该主任脾气的确如此火爆.哎,我们这是啥学校啊.
　　黄干事说到最后非常激动,甚至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你说话啊?你咋不说话啊?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骂到:你干**毛啊?不都处分完了吗?你还要打人呐?
　　主任一声爆喝:住口,有你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吗?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悲愤,或者委屈,眼泪和脏话一同而出:我操你妈,我就这么说话,咋地!
　　当时我又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学生.
　　我们伟大的教务主任,冲过来就抽了我一个嘴巴,在东北,老师打学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是学生打老师,就很新鲜了.
　　这事发生了.我还手了,的确还手了.
　　多天以来挤压在心里的悲愤与内疚,终于全部爆发出来,我抓着教务主任的头发,将他的头按到我膝盖位置,然后用膝盖猛烈地踢他的额头和脸,他双手胡乱在我脸上抓着,嘴里惨叫.

　　黄干事从背后冲了上来,双手抱着我的胳膊,却不能阻止我踢打主任的膝盖,一切出乎意料的,那位中年女教师举起一把椅子,高喝一声:小黄躲开!然后砸在我后背上,我趴了下去…当时我想,为什么每次打架我都会躺下.
　　主任泄愤一样边擦着鼻口的血迹边踹我的后背,我一动不动,默默地淌着眼泪.
　　后背不疼,心疼.
　　更为出乎意料的是,这件事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加严重的处分.也是,我已经留校察看了,还要怎么处分我?开除吗?那即将如我父亲所言,每年三千多的学费他们哪里赚?何况教务主任把我的脸抓成这样,这事儿谁都不怎么光彩吧?于是最后不了了之.
　　我并有感到欣慰.
　　那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我没能从对奶奶的思念与愧疚中苏醒过来,我不再和书记与禽兽嬉笑斗闹,不再逃课,不再玩麻将,甚至还在一次酒醉之后砸了游戏厅的玻璃,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每天上课时端着下巴发呆,其余时间就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发呆,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没有说话的欲望.书记和禽兽总是试图和我开些玩笑,可我并没有兴趣陪他们欢笑.每天中午和晚上吃英子从食堂买回来的饭,一言不发的吃,吃完了继续发呆.

　　那段时间是我和英子在一起最长的时候,每天我们都见面,都一起吃饭,晚上坐在一起发呆,英子从不多说话,只是默默的陪着我,有时候会抱着我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我静静地淌着眼泪.
　　有一天英子扶着我的脸说:小楼,你不能这样了,你要振作起来,我看到她眼里的泪水,我说:我恨我自己,我不能原谅我自己.这像极了台湾爱情剧里的桥段,只是不同的是,我的内疚与爱情无关.
　　英子还会抱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你没有错,没有错.以后好好的,就好了.是吗?
　　然后她告诉我:明天是你的生日了,找禽兽他们,一起庆祝一下,好吗?
　　我挤出一个笑容:好.牵动了脸上被教务主任抓出的伤口,从心里往外的疼.

　　第二天,禽兽一早从租住屋赶了回来,和书记站在我床头喷着满嘴韭菜味儿说:哈皮波斯地!
　　我揉揉眼睛:饿了,有吃的吗?
　　禽兽一笑:我们楼林正常了.走,哥哥带你吃好吃的去,绝逼过一个让你难忘的生日.
　　我们三人简单洗漱,随禽兽来到教学楼下的一个小卖部.这里卖一些日常用品,学生用品,包括我们使用的颜料画布画笔,早上还供应新鲜的韭菜馅儿包子和袋装牛奶,我一直没来过,因为我从不吃早饭.进门人声鼎沸,都是一早起床来买早点赶着上课的学生
　　禽兽大大咧咧地走到卖包子的柜台前:来四个大包子,两袋牛奶.

　　卖货的递给他四个包子,嘴里喊道:到那边交钱拿牛奶!
　　禽兽把包子递给站在门口的我,转身到卖牛奶的柜台前,从一排学生中间伸进手去,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拎了两袋牛奶出来,没人要钱,他也没给任何人钱,就那么拎着牛奶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
　　我操,你真牛逼!我笑了,几天来第一次笑.
　　禽兽笑:这是你伟大一天的开始.
　　我开始期待这一天.

[十六]生日

　　上午上素描课,我支好画板,导师进来问我:你是哪个班的?
　　我…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因为我的确上过课,就是上次说画人体那次…可他这么问我,我认为很大程度上伤害了我…
　　禽兽过来说:老师,这是我弟弟,高三,明年考咱们学校.一直听说您素描教的好,我想让他偷着学几节,还叫您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