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库兹涅茨基大桥车站,正看见一列车刚刚开走。时间的安排和配合总是那么难以捉摸。在高峰期间,莫斯科地铁每隔三十秒钟就有一趟,斯维也特拉娜再次对表,她到的正是时候。她的接头人应当是在下一趟车里。她顺着站台走到那确定的地方,正是那趟车第二节车厢的前门,保证她能第一个先上。她的服装帮助了她。她经常被误认为是外国人,而莫斯科人对待外国人是尊重的,这种尊重通常对皇族或者患重病的人才有。她不需等候太久。很快就听到了列车开近的轰隆声。大家都转过头——人们总是那样的——去看那车头的灯光,圆拱的车站里充满了刹车的刺耳尖叫声。门开了,一群人涌出来。斯维也特拉娜上了车,向车后紧走几步。她抓住头上的横杆——座位都满了,没有男人愿意让座——眼睛直视前方,直到列车震动一下又重新开动。她那摘下手套的左手放在上衣口袋里。
她从来没有在列车上见过接头人的脸孔,但她知道他一定看过她的脸。不管他是设,一定是欣赏她那窈窕身材的。她是从他的手势得知的。在车上人群拥挤中,一只手在一份《消息报》的掩蔽下伸向她左边的屁股蛋,停在那里,轻轻地捏它。这可是一件新事,她努力克制着冲动,不看他的脸。可能是一个好情人吧?她可以再要一个。她的前夫就是那么一个……可是,不。这样更好,更有诗意,更俄国式,一个她从来不知道长相如何的男人觉得她更美丽动人。她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拿住暗盒,等待两分钟后列车在普希金车站停车。她闭着眼睛,感想这个用手抚摸她的接头人的身份和特征,嘴唇上展出了一丝微笑。要是她做出任何出格的表示,一定会使她的专案管理人员十分惊恐。
列车减速了。有的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站着的人也乱哄哄地准备下车。斯维也特拉娜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暗盒很滑,她不知道这是洗染店给弄上了水还是油质的东西。那只手离开了她的臀部——最后的、留连不舍的一阵轻压——把手伸上来,在她把脸转向右边时,去接那只小小的金属圆筒。
突然之间,她身后一个老妇人绊了一胶,撞在那接头人身上,他的手打掉了她手里的暗盒。她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这时停了,那人手脚趴在地上去抓那暗盒。她低头看见那人的后脑勺,既恐惧、更吃惊。他都快秃了,耳朵上边那点头发已经灰白——原来是个老头子!霎时间,他抓住了暗盒,往后一跳,站起身来。老了,可是还灵活,她心想,看到了他的下巴。一个强壮的外形——是的,他会是一个好情人,可能还很体贴,是最好的一种。他飞快走出列车,她心里疑虑全消。斯维也特拉娜没有注意到,在车左边有个男子也站了起来,迎着人流,在车门重新关上之前一秒钟挤出了车厢。
他的名字叫鲍里斯,他是克格勃总部的一个夜班工作人员,现在正要回家睡觉。他本来总是读体育新闻——人所共知的《苏维埃体育报》——可是今天他忘记在总部里的报亭购买了,意外地碰巧看见了在地铁列车肮脏的、黑黑的地板上一个只能是胶卷暗盒的东西,它非常小,不是一般相机所用的。他没有看见那传递未遂的情景,也不知道是谁弄掉了它。他猜想是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同时注意到他找回那个东西的巧妙手法。一走出车厢,他就认识到这是一次情报传递,但他太惊讶了,没有很快地反应过来,他太惊讶,在上完长长的夜班之后也太疲乏了。
他从前是一个专案人员,在西班牙活动,一次心脏病发作后病退回国,被安排在科里做夜班工作。他的军衔是少校。他觉得按他的工作成绩应该得到上校职衔,可是此刻他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些。他的眼睛在站台上搜寻那灰白头发穿棕色衣服的人。在那儿!他举步前行,当他跟上了那人的时候,觉得左胸有一下小小的刺痛。他没有在意。他几年前已经停止抽烟了,克格勃医生说他身体很好。他和那人保持不到五米的距离,就不再靠近。这是需要耐心的时刻。他跟着他走过天桥,来到戈尔科夫车站,走上站台。这里情况变得复杂难办。站台上挤满了要去上班的人,他的猎物看不见了。这个克格勃官员是个矮个子,在人群中处境困难。他敢再往前靠近一些吗?那就是说要推开人群……让大家注意自己。那是危险的。
在这方面他当然受过训练,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发疯似地转脑子想办法。他懂得外勤技术,懂得怎样识别和摆脱一个尾巴,但他是第一管理局的人,第二管理局那些侦查员的盯梢技术不是他的所长。我现在怎么办?他对自己生气了。多么好的机会!第一管理局的人天然嫉恨他们在第二管理局的对手,抓住他们其中的一个,在——可是,这里要是有一个“二”字号的人怎么办?他看见的会不会是训练中的一次演习?要是一个“二”字号正在办一个与这个跑交通的人有关的案件,他会不会成为挨骂的对象?他会不会因此丢脸?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四下张望,希望能认出那些可能是在跟踪这个间谍交通的反间谍人员。他并不希望识别出他们的脸孔,但愿能得到一个让他走开的信号,他原本以为自己记得那些信号,可是什么也没有。现在我该怎么办?在这冷飕飕的地铁车站里他也出汗了,胸口痛得更厉害了,这使得他更加进退两难。莫斯科地铁的每一段都有密码电话系统,每个克格勃官员都知道怎样使用它,但他知道他没有时间去寻找和启动这个系统了。
他得盯住这个人。他得冒险。如果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错了呢,他凭本身的资格就是一个有经验的外勒军官,况且他还找过让他离开的信号,“二”字号的人可能责骂他,但他知道他能仰仗第一管理局的领导人来保护他。决心下了,胸部的疼痛平静下去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找到那个人。这克格勃官员蠕动着穿过人群,忍受着别人的怨言,最后发现他的去路被一群工人挡住,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他伸长脖子、看看他的猎获物——不错!还站在那里,往右边瞧着……列车开来的声音对他是一个解救。
他站在那里,努力使自己不要老盯着目标。他听见随着“嘶——嘶”的响声,车门开了,下车的人们又带来一片喧闹声,接着又是人们拥向车门的一片刺耳的脚步声。
车里人满了!那人已经上车,可是车门那里人多得要溢出来。这克格勃官员跑步到后门,在车门关闭前抢挤上了车。他认识到这样太明显了,不由得浑身发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车一开动,他就往前挤去。坐着和站着的人都注意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举动。他往前看时,一只手在整理帽子。三、四张报纸“哗哗”作响一任何这种动作都可能是对这个间谍交通员的警告。
其中一人的确是的。艾德·弗利用戴着手套又拿着另一只手套的右手去扶一扶眼镜,转眼看着别的地方。那个交通转身往前走,开始采取脱逃手段。弗利也准备脱逃。那交通应该处理胶卷,首先把它从金属盒里拉出来曝光,然后把它扔在附近的垃圾箱里。他知道过去曾经两次发生这种情况,接头人都清清白白地走开了。他们受过训练,弗利告诉自己,他们知道怎么办。红衣主教应该接到警报,应该另拍胶卷来,还有……但是这事在弗利的任内从未发生过,他使出全部本领才做到脸上不动声色。那交通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在下一站总算是下车了。他没有做任何不一殷、表面上不正常的事。可以说,他在车厢地板上发现这个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个东西——是胶卷吗,同志?——已经拉出来了,还以为只是被扔掉的废物呢。这人想在衣袋里把胶卷拉出来。不管是谁,总会让它留出几毫米在暗盒外面,以便一下就能把全部猛拉出来;或者是听人这样说过。可是那暗盒很滑,他捏不住已经曝光的那一头。列车再停时,那交通走出车厢。他不知道谁在盯他的梢。他只知道他得到了一个走开的信号,那信号还告诉他要按上述方法将胶卷破坏掉——但他过去没有这样干过。他竭力不回头看,在人群中跟别人一样很快走出车站。至于弗利,他连车窗外都没有看一眼,这几乎不近人情,但他努力做到,首先是害怕危及他的传递人。
那交通独自一人站在自动扶梯上。再过几秒钟他就可以到大街上了。他得找一个小胡同把胶卷曝光,找一条阴沟把—胶卷连同刚点着的一支香烟扔进去。手那么难以察觉地一动,即使被逮捕,也找不出证据,而且关于他自己的那一套故事,已经灌入脑海,每天练习,足以使克格勃发情的了。现在他的间谍生涯到此结束。他知道这点,一股轻松感传遍全身,使他惊喜,象泡在一个温暖、舒服的澡盆里一样。
外边的空气是对现实的一个冷酷提醒,但太阳升起来了,天空美丽晴朗。他向右边走去。半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条胡同和一个带铁篱笆的下水道口可供他使用。走到那里时烟也快抽完了,这是他练习过的另一件事。现在,他只要能从暗盒里把胶卷拉出来,让它在太阳下曝光……他妈的。他把另一只手套滑下来,搓搓双手。这交通用他的指甲去拿住胶卷。成了!他把胶卷弄皱了,又把暗盒放回衣袋,接着——“同志,”他这个年纪的人,声音真够猛的,交通一想。那棕色的双眼发出警惕的光芒,按在他衣袋上的手是强壮的。他看见,另一只手揣在那人的衣袋里,“我要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你是谁?”那交通咆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衣袋里的右手猛的一动,“我是要杀死你的人,就在这街上,除非让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我是鲍里斯·丘班诺夫少校。”丘班诺夫知道,马上就不会是少校啦。从这人的脸色看来,他知道,那上校军衔已经到手了。
十分钟后,弗利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派一个手下人实际上是一个女人——上大街上去看处理胶卷成功的信号。他希望自己不过是神经过敏,对一个急于要去上班的过路人反应过敏。可是……可是在那张脸上显出某些职业特点来。弗利不知道是什么,但的确有。他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看了好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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