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俄国人最后回答。可是神箭手的恻隐心伸不了那么远,“圣战者”带的吗啡是为他们自己用的。他环顾左右,确定没人看见之后,把俄国人的家里人照片递还给他。刹那之间,他的眼光变得温和了。那个克格勃军官看着他,惊讶压倒了疼痛。他那只好的手拿着照片,把它们紧贴在胸前。脸上露出谢意,感谢加上困惑。那人想到他死去的儿子,思考自己的命运。在痛苦得迷迷糊糊之中他打定主意,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同他的儿子重聚,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阿富汗人不能使他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更痛苦了。大尉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痛苦竟然成为药石,久尝之后,不仅觉得可以容忍,而且几乎觉得舒适。他曾听说这是可能的,但他以前还不相信呢。
他的精神功能还没有完全活动起来。在朦胧状态中,他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杀掉。他在莫斯科听过许多关于阿富汗人如何对待俘虏的传说……那就是为什么你在本职工作之外自愿承担这次巡逻任务的缘故……他不知道现在是否要送命,也不知道是怎么搞成这样子的。
你不能死,瓦列里·米哈伊洛维奇,你必须活下去。你有一个妻子,她受够了苦。他自言自语。她已经在受苦了……思想主动地停止了。大尉把照片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在他的身体还在努力自我治疗的的候,听任自己失去知觉。他被捆在一块木板上,放上橇车时,没有醒过来。神箭手带领着他的小队出发了。
米沙醒过来了,战争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荡。外面还一片漆黑——出太阳还早着哩——他第一件想着要做的事是到浴室去,用冷水浇一浇脸并咽下三片阿斯匹林。接着是就着恭桶一阵干呕,只呕出了一些黄胆水,他起来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位苏维埃联盟的英雄出了什么事。当然,他不能——也不愿——就此不干,可是……可是看看把你弄成什么样子啊,米沙。那曾是明亮透蓝的眼睛如今充血发红,毫无生气,那红润的脸孔变得跟死人一样灰白。他的皮肤下陷,两颊上灰色的胡子茬把这副曾经被称为漂亮的脸孔砧污了。他伸出右臂,跟往常一样,伤疤发硬,看起来象塑料似的。唉。他嗽完口后,就蹒跚着去厨房煮咖啡。
至少还会有点咖啡,那也是他在特需供应商店里买的,还有一个西方制造的煮咖啡的炊具。他琢磨半天吃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只喝咖啡。他的书桌上总是有面包可吃的。不到三分钟咖啡就煮好了,不顾会被那热汤烫坏,一口气就喝下一杯,接着便拿起电话来要车。他让车早点来接他,虽然他没有说今天上午要去澡堂,夜车场接电话的中士知道是什么原因。
二十分钟后米沙在大楼前出现。他的眼睛已经在流泪,在寒冷的西北风中痛苦地眯着眼睛,那风想把他吹回门里去。中士打算伸手去扶住上校,但费利托夫稍稍移动身体,同那要把他推回去的自然之手搏斗,照平常的样子走进汽车,就象他登上他那辆老T-34型坦克去打仗一样。
“上澡堂,上校同志?”司机坐回前面的位子后问道。
“我给你的酒,你卖了?”
“呢,是的,上校同志。”年轻人回答。
“做得对,这比喝了对健康有益一些。去澡堂。快。”上校装做认真的样子,“趁我还活着。”
“德国人没能把您杀死,我的上校,我看这几滴美味的俄国伏特加也不行。”这孩子乐呵呵地说道。
米沙让自己纵情大笑,心情愉快地同意他脑子里的这一闪念。这司机甚至长得象他的下士罗曼诺夫。
“你愿意有朝一日当一名军官吗?”
“谢谢您,上校同志,可是我希望回大学去读书。我父亲是个化学工程师,我想继承他的事业。”
“那么,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中士,咱们动身吧。”
十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座建筑物前。中士让上校下车,把车停在预定的位置,从那里他能看到大门。他点燃一支烟,翻开一本书。这是一个好差事,比在一个摩托化步兵连里踩着泥泞东奔西跑要好些。他看看表。老米沙一个钟头左右不会回来。可怜的老家伙,他想,这么孤零零的。一个英雄怎么弄得这么悲惨。
在里面,例行程序十分固定,米沙连睡着觉都能照办不误。脱完衣服之后,他取过毛巾、拖鞋和桦树枝,走向蒸汽室。今天来得比往常要早。老顾客们大部分还没有露面。那更好,他增加了流向耐火砖的水量,坐下来让他那象是被猛烈敲打的脑袋能够清醒过来。另外三个人分散在这房间里。他认识其中的两个人,但不很熟识,谁都似乎不想说话。对米沙来说这非常好。只要轻轻动一动,他的上下腭就刺痛,今天阿斯匹林的药力来得慢。
十五分钟后,他那雪白的身体汗如雨下。他抬头看看那服务员,听到他那让人喝酒的行话——那时谁也不想喝——加上关于游泳池的情况。这似乎很象干这一行人所说的话,但它的确切意义是:平安无事,我已做好传送准备。作为回答,米沙用一种夸张的动作擦去眉毛上的汗(这在老军人也是很普通的)。准备好了。服务员离去。米沙开始慢慢地数到三百。当他数到二百五十七的时候,一个酒鬼站起来走了出去。米沙注意到这事,但并不着急。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当他数到三百时,双膝突然一直,站了起来,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房间。
擦身室的空气要凉得多。他看见那人还没有离去,还在同服务员谈些什么。米沙站在那里耐心等待,以引起服务员的注意。他注意到米沙了。这年轻人定过来,上校趋前几步迎上去。米沙在一块松了的瓷砖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了。他那只好胳膊向前伸出。服务员抓住了他,或者说差不多抓住了。桦树枝失落在地面上。
那年轻人马上把它们拾起,帮助米沙站立起来。过不了几秒钟又给他一块淋浴用的新毛巾,并送他前往。
“您没事吧,同志?”那人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问道。
“没事,谢谢您。我这老胳膊老腿,又碰上这老地板。他们应该好好注意一下这个地板了。”
“他们真该这样。来,咱们一块淋浴吧。”那人说。他大约四十岁,除了双眼发红,无可描述之处。又一个酒鬼,米沙立刻认出来。
“那么,您经历过战争了?”
“坦克兵。在库尔斯克凸形阵地上,德国的最后一门炮打中了我——但我也打中了它。”
“我的父亲曾在那里。他在科涅夫的第七近卫军服役。”
“我在另一个侧翼:第二坦克军,在康土坦丁·罗科索夫斯基的领导下,我参加了最后一次战役。”
“我看得出来为什么,您是……”
“费利托夫,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坦克兵上校。”
“我是克列门蒂·弗拉基米罗维奇·瓦吐丁,但我不是什么英雄。认识您很高兴,同志。”
“老年人是应该受到尊敬。”
瓦映丁的父亲曾在库尔斯克战役中服役,但他是作政委。他在内务人民委员部以上校身份退休,他的儿子踏上了他的道路,后来在克格勃的机关里工作。
二十分钟后,上校出门去他的办公室,澡堂服务员又从后门溜出去,走进干洗店的门。店主人从机器房里被叫了出来,他正在那里面给一个泵加油。为了安全,这个接受暗盒的人应当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他把暗盒揣起来,给他三瓶半公升的酒,又回去继续加他的油。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心跳加速。他暗中觉得有趣,当中央情报局“特务”——一个苏联国民为美国情报机关工作——这个隐蔽差事给他个人带来很多经济上的好处。柜台背后的酒类交易使他得到“特券”卢布,可以到硬通货商店去购买西方商品的特级食品。他在洗去手上机油的时候,拿这种好处同任务的紧张相比,又觉得踌躇。他作为这一连串单向传递人的一部分,已经干了六个月。他在这条线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告一段落(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他仍然要传递情报,但不是为红衣主教传递了。不久之后,在澡堂的那个人就会另找工作,这根无名特务的联络线就会中断——即使克格勃第二管理局那些毫不留情的反间谍人员也无可追踪。
十五分钟后,一位老顾客出现了,拿着她的英国上衣。那是一件阿夸斯卡顿公司出品的取掉了拉链活里的衣服。跟往常一样,她说了一些关于要特别注意用最柔和的干洗方法之类的话,他也总是点头答应并抗议说这是全苏联最好的洗衣店。可是这商店没有印好的发票凭证,而是由他在复写板上手写三张。头一张用一根大头针别在衣服上,第二张放在一个小盒里,第三张——他不给顾客,却光检查衣袋。
“同志,您的一些零钱忘在这里了。我谢谢您,可是我们不收额外的钱。”他把钱、收据递过去。加上别的一些东西。就是这样容易。正象在西方那样,人们总不检查衣袋。
“啊,您真是一个可尊敬的人。”这位女土用一种在苏联很普通的、奇怪的正式口气说:“日安,同志。”
“彼此,彼此。”这人答道:“下一个!”
这位女士(她的名字叫斯维也特拉娜)和往常一样出店来走向地铁车站。按她的时间表,如果两个接头人谁要是发生问题的话,她可以悠闲地散散步。莫斯科大街上总是拥挤着忙忙碌碌。脸无笑容的人,许多人用短短一瞥的羡慕眼光看她的衣服。她在GOSPLAN(苏联的经济计划部门)工作,多次到西方旅行,买了好些英国服装。在英国她被吸收参加英国秘密情报处。她被指派到红衣主教这条链上,是因为美国在苏联没有那么多特务可用。她被安排在这条链子的中间,而不在任何一头。她自己向西方提供的资料是低级的经济情报,实际上她偶尔传递情报的工作比她如此自鸣得意的资料要有用得多。当然她的监控人决不会把这点告诉她;每一个特务都认为他或者她自己掌握了迄今所能搞出来的最重要的情报。这使得这个行当更加有趣,加上意识形态(或其它)方面的动力,特务们认为他们约职业是所有行当中最美妙的,因为他们总是必须同他本国最难对付、足智多谋的人去斗智。斯维也特拉娜实际上乐于生活在生和死的锯齿边缘上,虽然她自己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她还相信她那身居高位的父亲——一个老资格的中央委员——能保护她的一切。他的权势不是毕竟能使她每年去西欧旅行两三次吗?她的父亲是一个自负的人,但斯维也特拉娜是他的独生女,是他的独生外孙儿的母亲,也是他那宇宙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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