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不做土匪了,干嘛要跑?”
“干嘛要跑?潘副司令也不是投诚了吗?结果怎么样?结果还不是让他们给那个了。”黑麻子做了个砍脑壳的动作。
隔着炉火,我的脖子凉嗖嗖的,感觉是真的挨了刀子一样。
剿匪(14)
黑麻子说:“土匪是一条不归路,不是你说不做就能不做的。”
听了这话,我的心就凉了。
“脑壳掉了碗大个疤。”
我说:“麻子舅,咱们别提这种烦心事了,赶紧给我弄十一碗苞谷黑油茶,吃饱喝足了好上路。”
黑麻子有点难为情了,说:“不是我不肯弄,而是我没有货弄。”
“怎么会没货了呢?是不是没钱了?”我问。
黑麻子说:“钱有,就是买不到货。”
说着,黑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
“解放军来过好几趟,每次喝完油茶都给了很多钱,可是我拿着这些钱去买苞谷,店里的伙计却只认大洋不认这钱。”黑麻子苦瓜着老脸,“现在有钱跟没钱一样,只能关门不做生意了。”
听黑麻子这么说,我算是明白了,新钱在湘西还不流通。
“新钱留着以后用,我这里有光洋。”
说着,我从棉衣袋里抠出十个光洋,递给黑麻子。
我说:“苞谷搞不快,弄十一碗苕棒黑油茶也行。”
“十一碗苕棒?”
黑麻子咧嘴笑开了:“能吃这么多吗?”
“我又不是猪,哪吃得这么多,外头还有十个呢?”
“那你还不快把他们喊进来。”黑麻子说,“我这就架锅煮苕棒黑油茶。”
我喊了,只进来八个人。
李铁蛋和梅花到路口看野羊去了。刚开始,我是让李铁蛋一个人去的,但这家伙不肯,说这些野羊又不是他的,他快饿死了。后来梅花去了,他也跟着屁股去了。跟梅花在一起,他也不饿了。
剿匪(15)
我们回到龙虎镇的时候,天黑了。六年前的那把火曾经把龙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然而龙虎镇的田好地肥,周边缺田少地的老百姓纷纷搬过来。现在,龙虎镇又住满了人家。龙虎镇比以前热闹多了,但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我们只好找户人家住下
我把梅花和王寡妇她们安顿下来之后,要离开。
梅花问我:“去哪?”
我说:“还能去哪?”
梅花知道我要回飞云寨,死活不让我走。
梅花说:“狗娃,哪也别去,就住在这,姓罗的死了,今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我喜欢梅花,做梦都想做她的男人,否则,我就不会留在飞云山上,我就不会做土匪当三哥,我就不会有被解放军消灭的命运。
“狗娃,答应我,就在这做我的男人,哪也别去。”
梅花抱着我,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我的胸口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掰开缠在腰背上的手指头,然后硬起铁石般的心肠告诉她:“真正的土匪是不配有女人的,永远都不配。”
然后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我走的是虎跳崖。然而我到了虎跳崖对面的山崖上,却发现虎跳崖再也回不去了。
深渊之上的滑索断了。
显然,滑索是李世雄他们砍断的。断了的滑索就在我的脚底垂向深渊,似乎要把深渊里的灵魂拯救上来。
山崖上的小喽罗和马匹都不见了,只留下一滩滩鲜血。
看着地上一滩滩红得发黑的鲜血,我的心不由收紧了。
我冲到山崖大声喊——
“二哥,三弟回来了!”
“二哥,三弟回来了!”
回声!
回声!
只有绵延不绝的回声!绵延不绝的回声把我彻底击垮了,我颓然跌坐在山崖上。
虎跳崖上死一般沉寂。
死亡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死亡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会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攫住你最脆弱的心死死地往地上摁,如果你被它摁倒,这辈子就完蛋了,如果你不被它摁倒,站起来,死亡的恐惧也就没有了。
剿匪(16)
我爬起来就往山下跑,我以最快的速度绕过冷水铺。冷水铺是解放区,那里的墙壁和石头都写满了湘西剿匪胜利的字眼,这些胜利的字眼都是刚写的,红得有些刺眼。后来路过麻田铺,我看见那里的墙壁和石头也有湘西剿匪胜利的字眼,黑麻子的油茶馆关门了,门上帖着封条。
其实李世雄没有死。我回到飞云寨的时候,李世雄和弟兄们正在家里喝泡酒。泡酒是王寡妇泡制的,能够抽出丝来,是泡酒中的*。
李世雄喝多了,所有的弟兄都喝多了。我推门叫他二哥的时候,他把我当成解放军了。他伸手拔枪,但对准我的却是一根手指头。小时候我们打仗经常玩的那个手势,拇指翘起,食指伸出来,其余的三根手指弯屈着。他说:“活腻了不是,土匪的家你也敢闯,老子一盒子炮就打烂你的脑壳!”然后想闭上一只眼睛,瞄准我。他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左眼蒙着眼罩。现在他把右眼闭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怪卵了,老子还没开枪呢,怎么天就黑了?”
然后睁开右眼,天就亮了。
李世雄没有带枪,所有的弟兄们都没有带枪。
“你们的家伙呢?你们的家伙呢?”我冲他们吼。李世雄反问我:“什么家伙?要家伙来干什么?”
我说:“二哥,大敌当前,没有家伙怎么打仗撒?”
“想要枪呀,你们自己到谷底去找吧,什么机枪抬枪鸟枪土炮的,都让老子扔到谷底去了!”显然,李世雄还没有把我识出来,他哈哈大笑,“到了谷底,到了人间地狱,你们就会看到,累累白骨,都是这些家伙给害的!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什么狗屁英雄,都他妈的在造就血腥!”
我问李世雄:“咱们不打仗了?”
“还还打什么卵仗?”
李世雄醉眼朦胧说:“喝,喝酒!”
喝着喝着,李世雄的眼泪水就出来了。
“弟兄们,这仗咱们不能再打了,到此为止吧。”李世雄流泪举碗,吼道,“咱们吃花生米是死,喝酒也是死,还不如喝死算了,免得害死更多的人。”
弟兄们也纷纷举起大海碗,异口同声说:“喝死算了!”
剿匪(17)
弟兄们拼命喝酒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狗娃,想起了梅花喂的那条跛脚狗。于是端了碗马肉去竹林,李世雄他们把战马都杀来吃了。
哪想我刚出寨门,一枚炮弹呼啸着越过我的头顶,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山摇地动。回头再看时,我的房子给炮弹炸飞了。紧接着,又一枚炮弹从我的头顶飞过去,轰隆一声,李世雄的房子也给炸飞了。
“他们正在喝酒!”
我正想回去看个究竟,山下的炮弹像长了翅膀的鸟群一样投向飞云寨,轰隆隆一片爆炸声,震耳欲聋,飞云寨的房子纷纷飞到天上去了,然后从天上撒下来,撒得漫山遍野都是。
我拔腿就往竹林里跑。
我还没有跑到竹屋边,一枚炮弹在空中划了一道可怕的弧线,从我的头顶上落了下来。
然而我的速度比炮弹落下来的速度要快得多,我的脑壳从炮弹底下穿过去的时候,我的脑壳已经感到了来自炮弹的灼热,但我并没有停下来,我必须要在炮弹落地之前穿过豆腐房的两道门,箭一般地向小溪射去。
剿匪(18)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它的潜能就会发挥到极致。当时我的速度是无法形容的。炮弹落地之前,我已经趴在小溪边的草丛中了。
“哐啷”一声,炮弹落地了。
我想炮弹是落在竹屋前的水沟边了,水沟边铺着青石板。炮弹触地就会爆炸。我赶紧用手捂住我的耳朵,我担心炮弹近距离的爆炸会震聋我的耳朵。如果我的耳朵聋了,就听不到梅花叫我狗娃了,如果真的那样,我想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生不如死。
然而奇怪的是,爆炸声迟迟没有响起,那竹屋也迟迟没有飞起来。
我回去一看才知道,碗口粗的一枚炮弹掉在竹屋前的青石板上,是枚哑炮。
哑炮是不会开花的。
炮弹是要命的魔鬼,魔鬼也有沉默的时候。
飞云寨成了一片废墟,弟兄们的残肢断臂撒得到处都是,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我只能把它们捡起来堆放在虎跳崖的葬礼台上,按照山寨的规矩举行地狱之葬。
在我们土匪的心目中,深渊就是人间地狱。
剿匪(19)
在我们土匪的心目中,深渊就是人间地狱。
那是个灰蒙蒙的黄昏,天空像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我在葬礼台上把弟兄们的残肢断臂,一件件的往谷底扔,每扔一件就说上一声:“弟兄走好啊!”弟兄们死了,有我给他们举行葬礼,如果我死了呢?想到自己要死,我就莫名的悲哀。
最后我要扔下深渊的是一只耳朵,确切地说,应该是半只耳朵,因为另一半找不到了,我就把它当做一只耳朵了。就在我站起来扔耳朵的时候,感觉天空突然一亮。如果耳朵还长在人的脑壳上,人还活着,我想那只耳朵一定听到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声音。
——一枚炮弹落在虎跳崖上,轰隆一声,开花了。
我想,这应该是我一生中见到过最美好的礼花了。
我被一股巨浪掀到空中,然后就像断了翅膀的鸟,直直地往深渊里掉。
剿匪(20)
深渊有底,但人心没有底,我的灵魂告诉我,人心比深渊还要深很多。人掉进深渊里,心跳就会加快,心跳快到了极点,那颗心就死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
其实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感觉自己睡在一张小床上,生命的小床上铺满了干净的稻草,能闻得到熟悉而冰冷的稻草香。
没有一丝光亮。
我想,这应该是地狱的床铺。
地狱没有光亮,只有灵魂哭泣的声音。
阴风劲吹,我听到有魔鬼在地狱里吹着冰冷的口哨,小鬼在拼命地摇晃着我的小床,总想把人的灵魂从肉体中摇落下来。但我的灵魂长出千万双手,死死地拽住我的肉体。
人死了,灵魂也会饥饿。
冥冥中,我的灵魂抱住了一条冰冷的马腿。
后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天空。
原来地狱也有天空,地狱的天空飘着雪花。我想地狱的天空是不会下雪的,只有人间才会有冷暖,才会有“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的人生感叹。
“我没有死吗?”
我伸手使劲掐了一下大腿,没有痛的感觉,我又使劲掐了一下脸,也没有痛的感觉。
我死了,这只是回光返照。
剿匪(21)
我挣扎着坐起来,想看人间最后一眼,却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巨大的鸟巢里。这个鸟巢应该是喜鹊的。小时候,我经常爬到大树上给梅花和*掏鸟蛋,只有喜鹊才会把鸟巢搭在大树的枝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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