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数十丈高的古枫,鸟巢是用枯枝搭起来的,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和树叶。树叶早就落光了,喜鹊也到别的地方过冬去了,只有鸟巢留在风中,像搁浅的小船。
鸟巢救了我一命。
鸟巢里有一把盒子炮和一截人的腿骨,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宝石。
这把盒子炮是李世雄的,我认得,枪把子上有个小洞,没想到他真的把枪扔下来了。我抚枪沉思了片刻,然后把枪放回鸟巢里。只是目光触及到那截人的腿骨时,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那是一截鲜红的人的腿骨,也不知道是哪位弟兄的,反正上面肉全没了。显然,是我在睡梦中把它当马腿啃了,现在,我满嘴都是血腥味。
我趴在鸟巢的边缘呕吐不止。
狗不啃狗骨头,人却吃人肉。我想,人要是饿极了,连狗都不如。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不如狗。
吐得只剩下黄水了。
我还想吐,但没有东西吐出来,我就拼命地吐口水。
剿匪(22)
离开鸟巢之前,我那截人的腿骨扔了,然后把五颜六色的宝石揣进兜里。我知道,这些五颜六色的宝石都是喜鹊从大老远的地方一粒粒衔来的,用它来哄孩子,也就是哄小喜鹊。现在,我想把这些五颜六色的宝石带回龙虎镇,当作礼物送给梅花。
我原本想把李世雄的盒子炮也扔掉的,可是后来掂了掂,我又把它放回鸟巢里。
因为我把小喜鹊的玩具拿走了,所以我把李世雄的盒子炮留在鸟巢里当玩具。我不知道喜鹊会不会玩盒子炮。如果会的话,我想鸟的世界将会一片大乱。
我从鸟巢里溜出来的时候,雪花停了。
天开始放晴,太阳透过云雾从脑壳顶上懒洋洋地照下来,我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温暖,相反,更加冷了,是那种彻骨的冷。我在枝桠上,呵了呵手板,又踢了踢腿,等血液流通顺畅后,我这才从古枫上溜了下来。
谷底,骷髅到处可见。
土匪死了,尸体都往谷底里扔。
土匪大都是些年轻人,他们不是病死的,就是被人打死的,很少有老死的。
死里逃生后,我哪里也不想去,拔腿就往龙虎镇跑。
因为,梅花在龙虎镇。
剿匪(23)
飞云寨被解放军的炮弹夷为平地后,土匪都死了。除了李铁蛋他们,没有人知道我是小黑子,是飞云寨的三哥。我和梅花住在五柱三瓜的新房子里。王寡妇到龙虎镇后和李铁蛋一起过,没几天李铁蛋就当爹了。王寡妇生的是龙凤胎,男的叫李不悔,按照李世雄的意思应该叫李不匪,但李世雄不在了,王寡妇就改了一个字,叫李不悔,女的叫李兰花,合起来念就是兰花不悔。王寡妇的意思也许是说嫁给李世雄从不后悔,也许不是。
湘西剿匪虽然取得胜利了,但清匪反霸的工作还在进行。快开春的时候,龙虎镇来了一群背着枪杆戴着红五角星帽子的工作队,也就是解放军。他们是来揪隐藏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土匪和地主恶霸的。
那天太阳很好,我和梅花吃过早饭把野羊放到河边,然后到麦地里锄草。我们刚锄了两行麦子,李铁蛋和乡邻群众领着几个解放军朝我过来,喊着抓土匪啊抓土匪啊!刚开始我还以为有土匪藏匿在我们这边,也没怎么在意。
梅花低声说:“狗娃,他们好像要来抓你哩,你还不快点子跑!”
我说:“我现在又不是土匪了,我是老百姓,解放军只抓土匪,不抓老百姓。”
于是梅花提醒我说:“你以前是土匪撒,当过副团长,杀过人。”
我说:“我没杀过人,我只杀过美国佬,那些美国佬该死,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说完,我抓起锄头继续勾着脑壳锄草掊土。
几个解放军从麦地里跑过来,踩坏了我的麦苗,还用枪口指着我的脑壳。
他们说:“不准动,举起手来!”
剿匪(24)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我把锄头放了,抬了抬手,但没有把手举起来。这时,李铁蛋指着我大喊大叫:“就是他!他是小黑子,是飞云山的土匪头子!”乡邻群众冲上来,用箩索把我捆了,交给解放军。
解放军用枪把我押到晒谷坪。工作队在晒谷坪上刚搭了一座两三丈高的追魄台。确切点说,是土匪恶霸的追魄台,是斗争土匪恶霸的场所。他们把我像猪一样吊在台子的一根横柱上,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吊半边猪,右手的大拇指跟左脚的大脚趾,或者是左手的大拇指跟右脚的大脚趾绑在一起,身子悬空吊起来。
乡邻群众顿时围上来,朝我扔石头,吐口水,甚至搧我的耳光。后来,有个奇丑无比而且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冲上台来骂我不要脸,说我在猪圈里*了她。那女人甚至当众把一条脏兮兮的*从裙子底下扯出来,替我抹嘴巴,女人下身的那股恶臭味熏得我头皮发胀,整个人都雾里黄昏的。
乡邻群众骂我是土匪恶霸,说我烧了龙虎镇,还*他们的女人,罪该万死!只有梅花一直跟在我后边,不断地喊冤枉。
“冤枉啊,冤枉,你们放了他吧!”
后来有位解放军的官上台来公审我。解放军的官问我,是不是飞云山的土匪头子?我说不是,飞云山的土匪头子不是我,他们都死了,现在我是老百姓。
话音刚落,李铁蛋在人群里吼:“他不老实,是狡辩!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小黑子,是飞云寨的三哥,是土匪中队长和副团长。”
李铁蛋人矮小,但嗓门儿却很大。
解放军的官问我是不是当过中队长和副团长?
我点点头,说当过一阵,但我没有杀过好人。
我说的是实话,但没有人相信。
他们说,土匪副团长的手上肯定沾满了无数解放军战士的鲜血。他们说的也是,要是换了我,也不会相信,剿匪部队在湘西损失了一个师的兵力,剿匪部队都是好人,一个土匪副团长竟然没有杀过一个好人,只有鬼才相信。
剿匪(25)
解放军的官又问我到底*了多少女人?
我说:“我没有。”
这时,王寡妇抱着孩子冲上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小黑子,当年你在麻田铺杀了孙保长,然后用麻袋把我装上山去,糟蹋了这么多年,还让手下的人侮辱我,简直畜生不如!”
我不知道王寡妇为什么要诬陷我,把李世雄罪名加在我的头上来。
解放军的官问我有没有睡过这个女人?
解放军的官问的是睡,不是问*,所以我说睡过,但不是*。
解放军的官说:“问题都交代清楚了,这个土匪头子杀人放火**掳掠,什么坏事都干过,给我押下台去!”
两个民兵走过来,把我押到一间仓库里,关起来。
过了两天,有位解放军对我说:“我们要枪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我说:“梅花是我的老婆,我做土匪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你们不要为难她,给她留点粮食吧,别让她饿死了。”
到了第二天,解放军要枪毙我了。民兵营长就把我从仓库里拖出来。我被拖到龙潭边的沙滩上,他们让我跪着,但我不跪,他们就给我腿弯来了一脚,我就跪下了。沙滩上跪了一大片土匪恶霸,其中有个头目是杨伯老手下的,我们在冷水铺见过面,他也看见我了,冲我怪笑着,一付满不在乎的英雄模样。
两挺机关枪架在对面的河岸上,枪口正对着我们这些万恶不赦的土匪。看见黑乎乎的枪口,我的腿就发软,我要死了,临死的时候,我想起了梅花,还有和我们睡一张床长大的*,不禁悲从中来,我流泪了。
“哭什么哭?”
杨伯老手下的那个头目瞪着牛卵大的眼睛冲我骂了声:“没卵用的东西!”
我懒得跟他计较。
因为要死了,我想,一个死人没有必要跟另外一个死人去计较。
剿匪(26)
听到那边喊开枪,但枪还没响,我的脚就软了,趴在地上。我看见杨伯老手下的那个头目高喊着*口号,倒下去了又爬起来,朝机关枪吐了叭口水,听他骂了几声“狗日的”就倒下去不做声了。后来,他突然又从死人堆里站起来,骂了声:“狗日的*!”
嗒嗒嗒嗒,机关枪又朝他扫了一梭子丨弹丨。
我们这群万恶不赦的土匪死了,全死光了。我躺在死人堆里一动也不敢动,但我的思想是鲜活的。如果不是因为美国佬杀了梅老爹,抢走了梅花和*,那么我就不会当土匪,就不会被解放军枪毙。只要想到美国佬,我的内心就充满了仇恨。我绝不能这样死了。我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
到了晚上,我看见一支火把游过来,近了,见是梅花。她在死人堆里找我,想给我收尸埋了。等她走近了,我轻轻地叫了声:“梅花。”只吓得她的火把掉在死人堆里,血水顿时把火把给熄灭了。
梅花见我没有死,就牵着我,悄悄进了屋,洗了个热水澡,给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隔墙有耳,我们不敢在屋里说话。
我们就近去了蝙蝠洞。
在蝙蝠洞里,梅花摸着我的脑壳哭着问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说干脆到朝鲜战场上去跟美国佬拼了。梅花说:“这样也好,要是能活着回来,你就是大英雄!”我不想当英雄。我说为了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梅花就摸着我的脑壳,破涕为笑。
梅花说:“走吧狗娃,梅花等你回来。”
那一夜,梅花就这样摸着我的脑壳,让我爱她。天快亮的时候,她把两双千层底布鞋和两对万针线花鞋垫塞到我手里,然后与我洒泪告别。龙虎镇的女人总是这么多情,她们一旦喜欢上男人了,就会为他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什么千层底布鞋万针线花鞋垫的,一针一线都是感情,情到深处的女人,还会在鞋底鞋垫里偷偷地放五根自己的头发,而且是用泡香兰草的水漂洗过的,隐隐能闻到那股幽暗的香兰草的味道,什么左一右四,或者右一左四的,就是一生一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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