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保长四十多岁，又是一保之长，麻田铺的女人被他霸蛮睡了一个又一个，可是正儿八经地娶媳妇还是头一回。因此酒席办得特别铺张，乡长乡绅们都来了，附近的甲长和保长都来了，有家底的大户人家也都前来祝贺，四五十桌酒席，摆了麻田铺半条街。结果夜里土匪从天而降，开枪打死了孙保长，然后把王寡妇装进麻袋扛走了。
　　有儿子是老蒋的，有大洋是乡长的，有谷子是地主的，有猪牛是队长的，有婆娘是保长的。黑麻子说，孙保长十有*是霸蛮睡了人家的婆娘，得罪了飞云山上的土匪，所以土匪不但打爆他的脑壳，还要睡他刚过门的媳妇。

兵痞(27)

　　飞云山上的土匪不是全军覆没了吗？怎么还有土匪？我感到十分不解，就问黑麻子。黑麻子说李铁胆他们的确在抗日战场上全部阵亡了，只是两年前，飞云山上又来了一拨新土匪。我问黑麻子新来的土匪头子叫什么？长什么样？
　　这次我回到麻田铺跟王寡妇有关系，因为李世雄临终时要我把小手绢交给王寡妇。王寡妇被土匪抢到山上一年多了，生死未卜，我必须到土匪窝里走一趟。我本想问清楚了，心里好有个底。
　　然而我白问了。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黑麻子说，山上的土匪跟地里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是在地里刨食，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手中有枪，可以不听政府使唤，不用上税纳粮，壮丁也抽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在山上驻扎了这么久，从来不惊动麻田铺的老百姓。然而奇怪的是，一年前他们打死了孙保长，还抢走了王寡妇。

　　我感觉到很奇怪，酒席上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们的样子？于是我问黑麻子，当时一共来了多少土匪？
　　就一人一马。
　　黑麻子说，他来的时候是晚上，酒席刚刚散去，当时我正坐在店子外边抽旱烟，月亮如钩，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有个手拿双枪黑衣黑裤黑布蒙面的大汉突然从月色里跳出来，用枪把子敲翻了门口的两个护院，窜进孙保长的院子，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那大汉背着个麻袋从院子里窜出来，在大街上打了一个很响的唿哨，街那头应声踏踏踏地跑来一匹骏马，只见那人把麻袋软软地往马背上一放，然后窜上马背，从我的面前打马而过。孙家院子里的那些狗腿子这才乱哄哄地提着马灯火把，放着枪，骂骂咧咧地追出来，但那人已经跑远了。


兵痞(28)

　　飞云山离这儿远吗？离开麻田铺时，我问黑麻子，黑麻子说没有多远，雷公山飞出一脚，就把麻田铺踢到了这里。然而山与山之间看上去很近，可真要走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望山跑死牛。我出了麻田铺，一条小路在山里拐来拐去，大约拐了炷把香，这才到了响水涧。
　　响水涧是飞云山脚下一道天然关口。桃花水汛，山涧鸣泉，一根十把丈长的独木桥横亘在数十丈高的山涧里，人站在对岸，果真有种被踢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雷公山给的，飞云山就像提腿踢来的那条腿，力道强劲，脚掌翻飞。最有意思的是，独木桥就像挥出去的一根棒子，正好落在了两根脚趾之间。桥身已经腐烂，只有树心还很硬朗地架在那，如此巨大的一棵松树横架在如此高的山涧中，我只能想像，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山上有一棵或者无数棵参天松树，其中有一棵被伐倒，正好搭在了对面的山梁上，从而成了独木桥。

　　我在桥头停了一下，结果小黑子抢先一步上了独木桥，向对面的山梁箭一般射过去，独木桥随着小黑子的奔跑在微微的晃。小黑子尽管已经长大，是一只七八十斤重的青壮的母野羊，但我还习惯叫它小黑子。
　　小黑子，当心点！我喊。
　　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黑子已经到了桥那头，回头定定地望着我。
　　于是我也飞身上了独木桥，箭一般向对岸射去。
　　我身子一晃，到了桥那头。桥头有座木头搭起的旧凉亭，是上山下山之人纳凉躲雨的地方，三根横梁被人坐得光溜溜的。我和小黑子在旧凉亭里小憩了一会，然后往山上走。一条绿荫掩映的路趴在山梁上，路面不宽，但是很干净，一路上鸟语花香。我们很轻易就爬上了一个平缓的山头，感觉像是到了膝盖上，我回头张望时，不禁哑然失笑——低矮单薄的群山连同小小的麻田铺，早就被飞云山一脚踢到天边，少说也有二三十里。


兵痞(29)

　　从膝盖继续往前走，腿的根部是一个大草坪。这就是当年李铁胆单挑胸毛飘飘的地方，如今已是芳草凄凄，一片荒凉。我要穿过大草坪，却发现没路可走了。弯弯曲曲的路有如一条蛇，钻进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尾小溪从绿荫深处涌出，流水汩汩。小溪很小，我一脚就跨过来了。大草坪的周围都是斧劈刀削的峭壁，把进山的路堵得死死的，人到这里感觉是进入了死胡同。抬眼望去，飞云山还在百把丈的峭壁之上，隐隐约约的，犹如一条飞龙在云雾里蜿蜒升腾。我很纳闷，土匪明明就驻扎在山上，怎么会没有路了呢？大草坪的周围我都仔细察看过了，别说没有人走的路，就连小动物走的路都没有。

　　其实有路，只是很隐蔽而已，后来我到小溪边喝水，扒开草丛就看见了。小溪里的石头很干净，如果不是经常有人在小溪里走动的话，我想石头上早就长满绿苔了。
　　土匪就是沿着这条小溪上山的。
　　我沿溪而上，走了丈把远，溪水是从一个溶洞里流出来的。溶洞十分隐蔽，半个人高的洞口绿草如荫，一般人很难发现。这个溶洞不大，但很深很曲折，有两三里路，得猫着腰走。出口在山腰上，出得洞来，天地豁然开朗。山间飞云走雾，暂时看不到寨子，但隐隐能听到些鸡鸣狗叫声。前面有一片古老的松树林。山风徐来，松香阵阵。我想只要穿过这片古老的松树林，再翻过对面那个山头，就是飞云寨了。这时，一缕夕阳透过云层斜斜地映照过来，淡淡的云雾从脚边飘过，人走在山路上，仿佛是到了天堂。山上住着的不是土匪，而是神仙。我走在山路上，意念不断，本来沉重的脚步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兵痞(30)

　　我牵着小黑子，轻飘飘地进了松树林。
　　小黑子在前边，我牵着绳索紧跟其后。路的两边都是古松，潮湿，阴森，恐怖。走着走着，小黑子突然停下来，竖起惊觉的耳朵。
　　松树林里有土匪，我闻到了土匪身上的旱烟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火药味。进入土匪的地盘要喊道，这是规矩。
　　我喊，林子里的好汉听着，我要见你们的大王!
　　见没有人应，我又喊，林子里的英雄好汉听到了没有？龙虎镇的神仙脚小黑子有要事拜见你们大王。

　　小时候听梅老爹说，绿林好汉都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狗娃是小名，不能叫，为了不让他们小瞧自己，我索性报了个小黑子，并在小黑子的前面加了个神仙脚。
　　老子早就听到了，飞云寨只有大哥，没有大王。
　　哈哈哈……
　　随着一阵怪笑，前面的古松上突然飘下一个怪人来。

兵痞(31)

　　只见此怪人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巴挤在一块，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翻着，鸡胸、缩脖、锣锅背，就连两条腿也不一样长，十足的集败相于一身，只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熠熠生光，浑身透露着筋节强悍。身穿粗布褂子，脚踏草鞋。裤腰带上插着一杆竹鞭做的歪歪扭扭的旱烟管，手里捏着两杆盒子炮。
　　你就是神仙脚？怪人盯着我问。
　　嗯。
　　你来飞云寨有么子卵事？
　　找一个女人。
　　找一个女人？
　　怪人三角眼一翻，说我们飞云寨就两个女人，不晓得你要找哪个？
　　王寡妇。
　　王寡妇？怪人摇了摇头，我们飞云寨哪来的寡妇？
　　王寡妇姑娘名叫王兰花。

　　我解释说，一年前被大王从麻田铺抢来的那个女人。
　　哈哈哈，原来你是说二当家的女人呀！
　　怪人笑了。
　　怪人笑起来的样子比哭还要难看，好在他只笑了三声，马上打住了。
　　你是兰花的什么人？怪人厉声问。

　　我是她的弟弟。
　　为了把小手绢还给王寡妇，我只是随口撒了个谎，没想到那怪人听了，把两盒子炮往裤腰带上一插，哈哈大笑，原来是李二哥的舅佬，难怪这么英雄！然后领着我往山寨里走。
　　怪人的话很少，从松树林到对面的山头上，怪人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怪人蹲在山头上抽旱烟。
　　我问怪人，英雄好汉怎么称呼？

　　怪人说，飞云寨没有英雄好汉，只有土匪，你就叫我土匪吧。

飞云寨(01)

　　前面就是飞云寨了，飞云寨比我想像中的要小得多。五六十栋杉树皮盖的吊脚楼零星地散落在山间，山腰上有层层梯田，一群农民模样的汉子正在田里扭来扭去地插秧，粗犷的笑声在薄雾中时不时响成一片。寨子里清一色的庄稼汉，看不到女人和孩子，如果不是怪人刻意提醒我，我简直不敢相信，田间地头的这些庄稼汉就是让当地政府和大户人家闻风丧胆的土匪。经过一片竹林时，怪人打了个唿哨，竹林里立刻闪出一个背着土枪的小伙子。

　　怪人叫了声挖竹根，兰花家里来人了，你带他过去一趟。
　　然后闪身进了竹林。
　　那个叫挖竹根的小伙子冲着怪人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是，然后带着我继续往前走。挖竹根穿着对襟短汗衫，光着两个膀子，右肩膀上有一道奇怪的疤痕，像是一道牙印，疤痕好了，中间的一缕皮肉突还在那里，像一条蚯蚓爬在肩膀上。我说你的肩膀怎么了？他说没什么，让猴子咬的。
　　路口有户人家，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紧挨着一棵空了心的银杏树，把道路堵得死死的。银杏树看上去有几千年树龄了，枝节盘错，没有十把个大人合围是抱不过来的。这棵空了心的银杏树就是飞云寨的寨门了，飞云寨三个红色的大字就刻在银杏树的树洞上。
　　树洞里有扇铁门，关得死死的。

　　挖竹根在铁门上三轻两重地拍了五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立刻从树洞里传来——
　　你晓得我是谁吗？
　　挖竹根大声说，你是老树开花。
　　你呢？
　　挖竹根的苦人。

　　他呢？
　　二哥家的客人。
　　哐啷一声，门栓响了，挖竹根推开铁门，只见一个精瘦的老人扛着根粗而长的杠子站在院子里，我进去后，挖竹根立刻把门栓扣上，老人这才把杠子顶在门上。这就是顶门杠，海碗般大小，有丈把长，地上挖了个坑，大头抵在坑里，小头顶在门栓上。这种顶门杠在湘西和黔东南一带的寻常老百姓家里都有，当地老百姓是用来关门防土匪的，没想到土匪也用这个来关门防剿匪队伍。


飞云寨(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