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很干净,偶尔有一两片金黄的银杏叶子飘落下来。树上悬挂着一口大钟,这是报警用的,拇指大的一根棕绳垂在离地面三四尺高的地方,遇到危险的时候,守门的人就会拉响警钟。石头墙上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猫眼,正对着来时的路,既是用来观察敌情的,同时也是枪眼。一杆抬枪端架在院子里头,枪管插在其中靠里的猫眼里。
抬枪应该是湘西土匪拥有的杀伤力最大的一种大型武器。其实抬枪并不大,造型跟一般土枪差不多,但比土枪笨重,普遍使用的抬枪有三十公斤和六十公斤两种。飞云寨有两杆抬枪,都是三十公斤的,口径大约七八分,枪管*尺长,能装七八斤火药,两碗铁砂,导火线从枪管的底端牵出,花梨木做的枪柁,紧急关头点上火,嘭地一声枪响,山摇地动,两碗铁砂散开去,射程之内,人畜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我跟着挖竹根来到田边的吊脚楼下,王寡妇正在楼上纺纱织布,手摇的纺纱机在转动中吱呀吱地响。挖竹根冲着二楼上喊了声,二嫂,有人找你。
谁呀?
二楼的窗户吱地开了,王寡妇从窗口里探出个脑袋来。
飞云寨(03)
你就是麻田铺的王寡妇吧。
怕她误会,我赶紧解释说,我是李世雄的朋友,叫小黑子,他让我把一样东西还给你。
是我家世雄的朋友呀。王寡妇招呼说,那还不赶快进屋。
挖竹根见王寡妇认了我,转身欲走。王寡妇说竹根兄弟,进屋喝碗甜酒再走撒。挖竹根说不了,二嫂,我还要回竹林里盯着呢,这碗甜酒下回再喝。
挖竹根哼着小曲走了。
我把小黑子捆在楼脚的柱子上,然后上楼。王寡妇招呼我在堂屋里坐下,这才拿碗到房间里打来甜酒。井水冲的甜酒很甜,喝完甜酒,王寡妇接过空碗,这才问我,小兄弟,刚才你说我家世雄让你给我带什么东西?
我说嫂子,世雄兄不在了,你要节哀顺变。说着,我从怀里掏出小手绢,递给王寡妇。
什么?王寡妇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碗掉到楼板上。王寡妇颤微微地接过小手绢,嘴唇哆嗦着问,我家世雄不在了?
就在这时,楼梯响了。
有人接过话头,谁说老子不在了?
飞云寨(04)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汉子推门进来,是李世雄。显然,他是刚从田头上来的,裤腿挽得高高的,脚上的田泥还没有清洗干净呢。见我坐在堂屋里,他先是一愣,旋即认出我来了。他说小兄弟,原来是你!李世雄两年前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比李世雄更吃惊。
李大哥,你不是被我们埋了吗?我问。
老子是去了阎王殿,但阎王不收老子,老子又回来了,哈哈。李世雄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李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问。
说来话长哪!
李世雄紧挨着我坐在长凳上,回头吩咐王寡妇,赶紧弄点酒菜上来,今晚我们哥俩要喝两碗。王寡妇说好嘞,你们俩先扯一会家常,我这就去弄夜饭菜。然后扭着两片肥屁股笑嘻嘻地到火塘边弄夜饭菜去了。目送王寡妇进去后,李世雄问我是怎么找上山来的?我把经过说了一遍,我还特地提到了松树林里的那个怪人。
李世雄说难怪,原来你遇到他了。
他是谁?我问。
他是罗——
李世雄扫了我一眼,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口说,他是我们飞云寨的怪人。李世雄说对了,你还是叫我李二哥吧,飞云寨的弟兄们都这么叫。
飞云寨(05)
菜很快摆上来了,酸鱼酸肉酸菜酸汤,还有一坛套缸酒。这种套缸酒是用糯米烧酒和糯米泡酒按一定比例兑的,味道甜美,但容易醉人。一张八仙桌靠墙壁摆着,我和李世雄面对面坐着,面前各自摆着一只大海碗,王寡妇在旁边用酒提子塞酒,酒提子是用竹筒子做的,有根长长的把子。王寡妇用的是五两的酒提子,一酒提子上来正好是满满一海碗。
李世雄说干,小兄弟,大难不死干它一碗!然后一仰脖子,酒干了。
李世雄把空荡荡的大海碗往桌子上啪地一放,大声问我,你知道是谁救了老子吗?
我一仰脖子,酒干了。
我也把空荡荡的大海碗往桌子上啪地一放,大声问道,是谁?
当然是大哥撒。
李世雄突然哈哈大笑,是大哥救了老子。大哥和美国佬在芷江干了一仗,但枪炮不如美国佬的好使,大哥败往江西的路上,正好救了老子。老子什么都不知道,是大哥的女人告诉老子的,当时她到路边屙尿,没想到她的那脬尿正好撒在老子的嘴巴里,把老子呛了一下,老子的手就稀里糊涂地摸到了她的屁股。我摸了大哥女人的屁股,大哥本来要砍我的手打烂我的脑壳,后来大哥看到我中的是要命的枪伤,就把我救了。我醒过来之后,见大哥和弟兄们没去处,就把他们带到了飞云山。
飞云寨(06)
王寡妇把酒满上,李世雄和我又连连干了三大海碗。
这是山上的规矩,叫四季发财。山上的土匪都这样,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实在没吃没喝了,就到山下干一膘。他们劫富济贫,四季发财。
李二哥,麻田铺的孙保长是你干掉的吧?酒至半酣,我忍不住问道。
李世雄把大海碗一推,说不错,是老子干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脚下食。按理说,那老狗在麻田铺欺男霸女盘剥老百姓轮不到老子管,飞云山离麻田铺近,曾经是麻田铺的地盘。那老狗在麻田铺什么样的女人不好动撒,偏偏要动老子的女人,不就欺负兰花是个寡妇吗?鳏寡不能欺,那老狗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所以老子把他干掉了,算是为民除害吧。
李二哥,我就不明白,从你上山入伙到干掉孙保长,少说也有一年时间吧,你怎么就不想把二嫂接上山来呢?
想哩,谁说不想?老子夜里做梦都抱着你二嫂呢!李世雄看了王寡妇一眼,猛地灌了一口酒,然后叹气连连,唉,唉,想又有么子用?老子干的是骑马打天下把脑壳捆在裤腰带上的事,不能有女人撒。
十几海碗酒下肚,李世雄摇摇晃晃地绕过桌子,拍着我的肩膀,醉眼朦胧地问我愿不愿意上山入伙,跟他一起骑马打天下?我说,不愿意。
为什么?
酒喝多了,我开玩笑说,把脑壳捆在裤腰带上的事情,没有女人我干不来。
想女人了吧?李世雄说,其实想女人没关系,反正老子醉酒了,就让二嫂陪你一晚上。李世雄伸手摸了一把王寡妇,哈哈大笑,十七八岁的女人怕搞,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不怕搞,三十七八岁的女人搞不怕,四十七八岁的女人怕不搞,你二嫂三十七八岁,搞不怕,她裤裆头的家伙比老子的祖坟厚实多了。笑罢,李世雄倚着楼梯口的门框往楼下撒了脬尿,然后东倒西歪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王寡妇边收拾碗筷边说,小黑子,你二哥酒喝多了,喜欢发酒疯,他酒后的话信不得,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说怎么会呢,李二哥是个爽快之人,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爽快之人?
王寡妇摇头苦笑,你二哥要是爽快之人,我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飞云寨(07)
王寡妇苦就苦在男人的身上。李世雄年轻的时候浪荡成性,把家业败光了,自己被迫嫁给了几十亩水田,原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的,哪想男人却英年早逝。王寡妇说,夫妻之事谁不想,年纪轻轻怨我命丑守空房,独睡独眠五更鸡叫没有人喊,红罗帐内可怜空去半铺床。
和李世雄又好上后,李世雄却做了土匪。刚开始,王寡妇只知道李世雄靠卖兵过日子,并不知道李世雄是土匪。王寡妇说,如果我知道李世雄是土匪,我就不会跟孙保长结婚了。
王寡妇和孙保长结婚,那是一个女人对感情最绝望的选择。李世雄上山当了土匪之后,偶尔也到麻田铺找王寡妇,每次都要在王寡妇的床头放些银两首饰,完事后提着裤子走人,就像男人逛窑子,玩婊子。王寡妇说,每次提到结婚过日子,他就以各种借口塘塞我,说自己是做大买卖的,忙得很,得过些日子再说。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半个月,半年,一年,他还说忙,作为一个女人,苦苦的等待根本看不到希望,我绝望了。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走极端。王寡妇最绝望的时候,孙保长上了她的床。孙保长是麻田铺有头有脸的人物,麻田铺漂亮的女人大都让他给睡过了,唯独王寡妇没能睡到。孙保长跟王寡妇睡了一回,就死心塌地的要跟王寡妇结婚。王寡妇说,婚礼十分气派,酒席摆了麻田铺半条街。
飞云寨(08)
然而结婚的那天晚上,麻田铺来了土匪。土匪蒙着面,闯进洞房,一枪打爆了孙保长的脑壳,然后把王寡妇装进了麻袋。乱世之中,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嫁给土匪的,只是土匪从来不缺女人。王寡妇说,真正的土匪都是一些重情重义的绿林好汉,他们啸聚在某一个山头或者某一片林子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真正的土匪要是想女人了,就会准备一口大麻袋,见到漂亮的女人就往麻袋里装,然后往山上扛。
王寡妇从麻袋里钻出来,什么都明白了。李世雄是土匪,土匪大都没有将来。王寡妇告诉我,李世雄迟迟没有娶她,是不想连累她,李世雄把她装进麻袋扛上山,也是为了她好,李世雄说她是麻田铺的一朵花,不能插在孙保长这堆狗屎上。
王寡妇的苦还没诉完,我就想睡觉了。
我哈欠连连,说,二嫂,我们也睡吧。
飞云寨(09)
本来我不想当土匪,但一觉醒来,我却改变了主意。这让李世雄感到很意外。他说小黑子,你该不是真的把你二嫂给睡了吧?我说没有,他不信,他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女人睡了就睡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你还问我?
我和李世雄在塘屋里低声说这事,没想到被王寡妇听到了。王寡妇刚好从楼下喂猪潲上来,在楼梯口嘻嘻哈哈地打断了我们:小黑子,睡了就睡了呗,二嫂我愿意,这种破事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撒。
王寡妇这么胡乱一掺和,我再也解释不清了,也懒得再解释。晚上喝多了,我明明睡在柴房里,王寡妇和李世雄睡在楼上,我和王寡妇就是十八竿子也挨不着边。只是王寡妇早上到柴房里拿干柴煮猪潲,见我还躺在干柴垛上没起来,就跟我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正好让起来撒尿的李世雄看到了。因此这家伙认定我睡了他的女人。李世雄说,两个大老爷同睡一个娘们,关系比同穿一条裤子还要铁。
就这样,我和世雄成了铁哥们。
其实我跟王寡妇在柴房里就说了几句话,什么也没干。
虽然是四月天,但夜里倒春寒,天没亮我就被冻醒了。我躺在干柴垛上想梅花的时候,听到对面的竹林里有女人在唱山歌,隐隐约约的,听不清。
我问王寡妇,二嫂,对面的竹林里是不是住着个女人?
王寡妇说嗯,是大哥的女人,飞云寨就我们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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