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世雄来说,这的确是最后一次。因为两天之后,孙保长凑齐了十个名额,就把我们送到芷江兵役征集所。我是五条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我不得不把脸弄花了,在芷江兵役征集所忐忑不安地呆了一个多星期。接兵部队到芷江兵役征集所会同芷江兵役监察委员会验收完毕后,这才把我们这些新兵送往内战前线。在半路上,李世雄出事了。当时刚进入江西境内,天又飘起了冻雨,我们一个个冷缩着脖子在那些老兵的吆喝声中默默地往前走,只是经过一个小缓坡时,李世雄突然向前一窜,想以最快的速度越过那道丈把高的山脊,进入背面的密林里。眼看他就要越过那道山脊,哪想脚底打滑,他滑倒了,就在这时,枪响了,他应声倒在了山脊上。
枪是那些老兵的头儿开的,那个满脸胡茬满脸横肉的家伙呼地吹了一下枪口上的硝烟,警告说,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然后把枪放回枪匣子里。
我们围过去的时候,李世雄还有死,他挣扎着把那条小手绢递给我,要我替他转交给王寡妇,他气若游丝地说,告……告诉她,别……别等了。
兵痞(18)
这时,有位军医模样的老兵挤过来,查看了一下李世雄的伤口,然后报告,子丨弹丨穿心而过,十有*活不了。
肯定活不了。
满脸胡茬满脸横肉的家伙得意洋洋地说,老子的枪口底下还从来没有留过活口哩。
然后命令我们,给老子抬去埋了!
我们把李世雄埋了,是活埋,因为我们埋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埋得很简单,我们在附近找了一个蕨坑,把他扔进去,然后用一些树枝把他盖住。
这种蕨坑山上多的是,战乱年代,老百姓靠挖蕨过日子。
因为少了李世雄,名额无法增补,那些老兵开始拿我们这些新兵来出气。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晚上睡觉还用绳索绑着,白天赶路打不起精神,他们就把辣椒粉抹进我们的眼睛里。
怕我们逃跑,他们用绳子把我们串起来,牵着走。
越走越心寒。
后来我故意把浪稀的屎屙在裤裆里,他们不得不掩着鼻子替我解开身上的绳索,塞给我一条烂裤子,我到旁边的树林里换裤子,趁机溜走了。
兵痞(19)
我扛着一袋米回到蝙蝠洞的时候,李铁蛋正在洞口磨一把杀猪刀。
李铁蛋,磨杀猪刀干什么?我问。
李铁蛋头也不抬地说,准备宰头小野羊。
小野羊?你什么时候猎中的?
猎中过屁呀,你走后,卵毛都没中一根。
那哪来的小野羊?
昨夜里自己送上门来的,是一只黑色的小野羊。
黑色的小野羊?我把米袋子往洞口一扔,在哪?
李铁蛋用刀子指了指下面的田坝,在那。
顺着李铁蛋的刀锋望去,只见一只黑色的小野羊被捆在下面的田坝头。田坝头结了冰,松动的田土全是冰棱,小野羊正在用它的前蹄刨地上的那些冰棱。那不是我从山里带回来的那只小野羊吗?我跑到田坝头一看,正是那只小野羊。见到我,小野羊停止刨的动作,冲我咩咩咩地叫唤,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除去了套在羊角上的绳索。失去束缚的小野羊在田坝头兴奋地奔跑着,绕我跑上三圈,这才停下来,用它的肚子软软地磨蹭我的腿。
你怎么把那畜生放了呢?李铁蛋提着把杀猪刀下来了,站在田埂上大声问我。
李铁蛋尖而细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唤醒了小野羊的*,只见它突然窜起来,朝李铁蛋箭一般地射过去。我心说不好,李铁蛋有危险!我当即大喊一声,小黑子,站住!小野羊虽然闻声站住了,但李铁蛋还是应声从高高的田埂上摔了下去。
只有那把磨得锋亮的杀猪刀插在田埂上。
兵痞(20)
还好,田埂下边是一丘水田,结着厚厚的冰块。李铁蛋从两丈多高的田埂上栽下去,头下脚上,像冬天的胡萝卜,软软地插在地里。李铁蛋的身子短,水田的泥巴深,再加上水和冰块,只有一个不大的屁股露在外面,两条青蛙似的短腿还在那里,时不时蹬踏一下冰冷的空气。我跑下去把他从水田里拔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断气了,满头满脸都是烂泥巴,耳朵里,鼻孔里和嘴巴里也都灌满了烂泥巴,脑壳顶上让冰块划了道两三寸长的口子,鼻梁也让冰棱刮伤了。
我背着李铁蛋回到蝙蝠洞的时候,八个小孩子正在那里架着大铁锅烧开水,显然是用来烫小野羊的,没想到李铁蛋正用得着。抠掉嘴巴鼻孔和耳朵里的泥,我这才把他赤条条地放进温热的放了草药的水中泡着,然后让八个小孩子轮流往木桶里加热水。
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铁蛋才缓过气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那畜生跑了没有?我说没有。没有?太好了。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这回我要扒了它的皮,吃它的肉,抽它的筋。
我说,别激动。
然后把他按回水中。
我说,脑壳都破了,难道你就不晓得痛呀。听我这么一说,他还真的感觉到痛了,蹲在桶里呲牙咧嘴,捧着个脑壳哎哟哟直呼痛死老子了!显然是刚才那一猛窜,气冲脑门,伤口裂开了,鲜血直流。我一时找不到止血的东西,情急之下,用刀子刮了一把锅底的烟灰,按在他的脑门上。只痛得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兵痞(21)
劁猪匠经常用锅底的烟灰给母猪止血消炎。锅底的烟灰进入伤口,虽然火辣辣的痛,但可以起到消毒止血的作用。没一会,李铁蛋就清醒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把那畜生放了?李铁蛋冲我吼。
我淡然一笑说,畜生比人还有感情哩,小黑子刚救过我的命。
然后我把到芷江的遭遇说了一遍,但对抓壮丁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是这样啊。李铁蛋摇头苦笑,其实我也不想杀小黑子,只是大雪封山,我们断粮好几天了,这些孩子都饿得快不行了。
说到饿字,孩子们还真的饿了。他们说狗娃哥,我们的肚子真的好饿。
八双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我。
是吗,今天我们就吃一餐饱的。我边说边往洞口走,然后把扔在洞口的那袋米提进去,我边走边说,大家赶紧烧火煮饭吃,一会到山上辇肉去。
兵痞(22)
吃过饭,我和孩子们拿着家伙到雷公山上查看猎物,李铁蛋脑壳痛怕冷留在洞里。山上到处都是积雪,孩子们在山路上你追我赶,打起了雪仗。
半个月前我在山上下的十多处套子,几乎都中猎了。
李铁蛋一直没来查看过,不少猎物都饿死或者冻死在套子里了,只有一头两三百斤的野猪挂在一棵碗口大的梨树上,不停的哼哼,拇指大的绳索套住了它的一只后脚,倒挂在离地面还有不到两三尺高的地方。它不停地挣扎,树上的冰块唏哩哗啦地往下掉。见我提着斧头走过去,它把嘴巴拍得山响,显然是在向我示威,长长的獠牙半露在嘴巴边,样子很吓人。
野猪很聪明,见我没有被它的气势吓倒,于是两只前脚往梨树上一蹭,借势向我撞了过来。野猪身体重,皮硬如铁,如果被它撞着,非死即残。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仰面倒在雪地上,与此同时,我手中的斧头一挥,正好劈在它的鼻子上。
野猪身上的皮厚,如果斧头劈在它身上,跟搔痒差不了多少。然而鼻子就不同了,鼻子是许多动物的软肋。野猪的鼻子同样是软肋,我一斧头过去,它就晕死过去了,我趁机砍了它的脑壳。
兵痞(23)
开春的时候,龙虎镇上来了个二三十岁的叫化子,土头垢脸的。他问我能不能赏口饭给他,我说山里人哪吃得上饭,然后塞给他一块野猪肉。那叫化子边啃野猪肉,边用眼睛打量我。斤把重的野猪肉很快被他啃得只剩下一根骨头了。
小哥想不想吃白米饭呢?他舔着手中的那根骨头问我。
一个叫化子竟然问我想不想吃白米饭,我觉得好笑,心想要是有白米饭吃,那你干嘛还到处要饭?然而心想归心想,但我还是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来的白米饭?
你想吃不?他继续舔那根光骨头,边舔边问。
我说,当然想,但不知怎么个吃法?
他停止舔的动作,盯着我看了一会,这才说,像小哥这样硬朗的身子骨,应该去吃卖兵的饭才是。
卖兵?
我哈哈大笑,卖兵能赚到几个卵钱?
听说卖一次兵能赚四五十担谷子哩。
就四五十担谷子?
我说,这也太便宜了点吧,卖兵赚的可都是卖命的钱。
兵痞(24)
当然也有多的,小哥想赚这个钱不?
最多能出多少?
最多能出多少?叫化子想了想说,估计最多也就七八十担谷子。
七八十担谷子你卖不?叫化子问。
梅老爹在世的时候常唠叨说,不饱不饿八担谷。意思是说,一个人一年只要有八担谷子就可以解决肚子问题了。八十担谷子正好够十个人吃上一年了,我有点心动了,但还是直摇头说,七八十担谷子有卵用?就是赚到了,恐怕也没命回来吃。
小哥是嫌谷子少吧,要是有人出一百担谷子呢?叫化子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突然加了二十担谷子。
一百担?我的眼睛一亮,嘴巴张大了。
真有人肯出一百担谷子?我忍不住问。
嗯。
哪个?
我。
你?答案从一个叫化子的嘴巴里吐出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说怎么可能呢,一个要饭的?
见我不相信,叫化子突然扔掉手上的骨头,掷地有声地重复,真的,真的,只要小哥肯替我顶这个兵役,我愿意出一百担谷子。
兵痞(25)
说要出一百担谷子买兵的人叫冷三,是冷田铺田地最多的人家。冷家兄弟三个,八年前“三丁抽一”老大中签死在抗日战场上,没想到现在是“三丁抽二,两丁抽一”,老三又中签了。要是前两年,这种兵役一二十担谷子就摆平了,因为两年前打的是日本鬼子,谷子少点没关系,现在打的是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谷子再多也没用,找不到卖兵的人。很多中签的人都抛家弃子流落他乡,冷三也扮做叫化子,边逃边买兵。他说如果买不到兵,自己宁愿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叫化子,也不愿去打自己人。他说他在黔东南和湘西境内要了二十多天饭,还没有遇到过成年的男丁,成年男丁都逃了,很多寨子看不到人烟,满目疮痍。
冷三说的是一百担谷子,但真正得到手的只有八十担,另外的二十担分别进了乡长和保长家的仓库。我第一次卖兵只在兵役征集所呆了一个星期,新兵移交的当天晚上,我就想办法溜了。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又卖了三次,每一次都让我在半路上跑掉了。我奔跑的速度极快,感觉子丨弹丨都追不上我,那些子丨弹丨总是落在我的屁股后头,啪啪啪地响。
兵痞(26)
两年后,我去麻田铺找王寡妇,然而王寡妇已经不在麻田铺了。听油茶馆的黑麻子说,一年前,麻田铺来了一伙土匪。奇怪的是,这些土匪什么都不抢,偏偏把王寡妇给抢走了。
黑麻子说,王寡妇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勾搭上孙保长的,那天是他们俩大喜的日子,麻田铺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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