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江怀予缓缓抬起头来，清秀的脸庞有些苍白，他望着詹明复，沉声说道：“我问的是你，詹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眶含泪，语气颤抖，此时的他在詹明复眼里，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瞧见这般，哪怕是心硬如铁的詹明复，亦是有了一丝的触动，毕竟相处了四年的岁月，虽然一直是他在假装，可面前这个可怜的少年，却始终真心实意，四十余年的黑暗生活，他将双手深深探进肮脏的淤泥当中，捧出那些带有腐臭味道的钱币，去换来一身锦绣，换得生活无忧，可他能如何，在这个弱肉强食，上位者制衡的世界，唯有权和利，才是生存下去的保障。
　　他毁了一个又一个学生的未来，给自己的家人搭建了温暖舒适的港湾，谁对谁错，何来言说。
　　詹明复眼帘低垂，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竟是想起了以前的学生，那些充满青春与朝气，那些举止乖巧又可爱，却皆是被他生生推上了绝路的学生，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还有那些绝望的尖叫与猩红的血泊，如同浮屠一般，不断在脑海当中转动。
　　沉默良久，江怀予那方已然没了声息，可能是已经陷入了绝望当中吧，这般想到，詹明复终是将那些不堪的过往，通通抛之脑后，所残留下的，唯有阴险与狠辣。
　　观测人心者，不为善恶左右，玩弄人心者，不论真假是非。
　　这就是上位者的思想，詹明复始终如此认为。
　　于是，当他自认为无坚不摧，已经没有什么能干扰他的情绪，便再次抬头望去时，却是一时呆若木鸡。

　　从先前的神态语气来看，江怀予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或许此刻已然深陷于绝望当中，可此时眼下的这幕，却完全颠覆了他的念想。
　　江怀予没有绝望，而是在笑。
　　笑得灿烂，笑得戏谑。
　　仿佛在观看着自己的喜剧，亦或他人的悲剧。
　　他手指轻叩桌面，低声喃喃道。
　　“终于找到了……”
　　“你……你在笑什么？”
　　江怀予这诡异的神态，着实令詹明复吓得不轻，于是厉声喝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本詹明复以为他已经把江怀予完全看透了，毕竟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哪来的这些弯弯绕绕，花花肠子，可当他此刻盯着江怀予时，却仿佛周身全然陷入漆黑，唯一光明之处，是一双深邃的眼眸，如深潭，如幽井，如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那最为深处的内心，所顾之下，一览无余。
　　六十多岁的他，见惯太多人事的他，熟知世间丑恶的他，在这一瞬间，却是毛骨悚然。
　　“你个丧家之犬，给我滚出去，你已经被开除了，这里不是你配来的地方！”
　　他猛然起身，双手重重拍在大理石的桌面上，面目狰狞地喊叫着。
　　是的，他怕了，他苍老的躯壳上下，仿佛被四面八方所袭来的冷风灌满，尽是恐惧，不止是因为江怀予的神情与凝视，更是因为江怀予接下来的这一句话，转瞬之间，便令他入坠冰窖，汗毛竖立。

　　“李长业。”
　　只闻江怀予轻轻念道，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话音落下，原本一脸愤怒与不安的詹明复，却是突然僵住，狰狞的神情，逐渐化作惊愕，他浑身颤抖，抬手指着江怀予，惊恐地说道：“你……你怎么……”
　　“孔荆。”
　　又是一个名字轻轻念出，詹明复身躯一震，仿若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摇摇欲坠，只有神情当中的那种恐慌，愈发的浓郁。

　　“于念秀。”
　　当这个名字被江怀予轻声念出，詹明复终于支撑不住，哀嚎一声，颓然摔在椅子上，眼顾前方，冷汗直流。
　　江怀予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仿佛在念读花名册一般，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回荡在此间四下，江怀予念得很轻，可在詹明复听来，却是那般的嘈杂刺耳，仿若恶龙的喘息，亦或魔鬼的低吟。
　　这些名字他当然认识，因为这些名字的主人，每一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他们如江怀予一般，都是詹明复的学生，也如江怀予一般，都是詹明复的棋子。
　　四年的棋局，一将功成万骨枯，詹明复踩着这些学生们步步登高，通过对毕业成绩的掌控，他结识到了一位位达官显贵，同时也摧毁了一个个寒门学子，这些名字，仿佛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上，常与噩梦为伍。
　　特别是那个叫“于念秀”的女孩，青春活泼，朝气蓬勃，却因为所信赖的导师，生生替换了自己的成绩，上报无门，下通无声，所有的希望都被导师身后的大手给捻灭，在最为美好的年纪里，她爬上天台，一头栽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自那以后，詹明复常常梦见那个女孩，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床边，像是在轻声询问着什么，又像是在苦苦等待着什么，可能是一句道歉，亦或只是一个答案。
　　“江怀予。”

　　江怀予最后念到的是自己的名字，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挪开眼眸，而是直直地凝视着詹明复，目目相觑之间，他看到了一座高楼的坍塌，从巍峨至倾斜，最后轰然倒地，化作一片瓦砾废墟。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不可能会知道的……”
　　詹明复呆滞地坐在椅子上，不断摇头，嘴里絮絮叨叨，仿佛疯癫了一样。
　　江怀予再无言语，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从进门再到离去，中间不过二十分钟，可就是这短短的二十分钟，使得一个阴险毒辣的灵魂，仿佛受到神的洗涤，余下的只有洁净与空洞。
　　关门声响起，将詹明复一把拉回现实当中，他望着江怀予离去的方向，满是震惊与疑惑。
　　震惊的是，江怀予是从何得知那些名字的，除了名字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疑惑的是，他为何只念了名字便突然离去，难道他想就这样放过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苍老的面容此时仿若枯槁，嘴里不断呢喃着。
　　“他一定是想报复我，对，他想报复我，要让我臭名远扬，要让我无地自容，要让我在阴暗的囚笼里度过余生……对，一定是这样的……我得自首，绝不能让他得逞……不行，不行，我不能自首，只要一自首，我就算完了……可他……”
　　詹明复像是魔怔了一般，神情呆滞，语无伦次，每每抬头望向某个角落，都感觉有人在看着他，那是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
　　那是江怀予的眼眸。
　　夕阳如血，透过玻璃，流淌在詹明复的身上，他像是回到了四十余年前，那个他应聘教师的午后。
　　“你为什么想当老师？”
　　“因为……因为我想让我的学生们……都享受到一视同仁。”
　　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恍惚折射出他的倒影，那一头是风华正茂，害羞腼腆的青年，这一头是苍老斑驳，满是污浊的老人。
　　像是过去了无数个年月，又像是仅仅的几分钟，詹明复轻轻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拨通了那个简短的号码。
　　“喂，您好，我是詹明复……我要自首。”

　　“曲队！”
　　古都执法公丨安丨总局，审讯庭外的走廊中，一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丨警丨察，风风火火地走来，在门外守候的男丨警丨察立即敬礼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