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清音从防空洞外面走进来，听见老人破天荒的在和修文说话，他问他：“我的音儿呢？”
　　清音一阵狂喜，猛奔到老人面前：“爹！爹！我在这里，在这里啊！”
　　老人一惊，紧紧抓着蒋修文的手，眼里露出恐惧。
　　清音完全放弃了重拾父亲记忆的努力。

　　她无能为力。
　　战争摧毁了一切有形的东西。精神开始前所未有的神气起来，人们除了抓住它，无法做任何其他事情。穷困潦倒，朝不保夕，是这个世界普遍的生存状态。清音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父亲的生命，它行将落幕，它灰飞烟灭。到死他也不认识她。清音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开始萎缩。在到达重庆的那个晚上，她放弃了所有挣扎，无论有形还是无形。
　　“清音，清音——”清音从蒋修文的声音里醒来，她昏迷了三天两夜。这段时间，除了出去找吃的，他一直在呼唤她。
　　清音对他无力的笑笑，这一笑，把他全部愁苦都笑到了天外。蒋修文没来得及回味这个笑容，匆忙拿起一张报纸，放在她眼前。
　　“战地玫瑰璀璨开放”——头版标题，下面是一张照片，烽火连烟的战场上，一位长发女记者拿着相机，正在抓拍。
　　清音的眸子放出光彩，她噌地坐起身，如饥似渴的捧着报纸，不放过里面的每个小字，每张图片。
　　她的头发那么长了，大概没时间修理吧。她变黑了，也瘦了，那身军装太大，不合身，不过，她穿起来还是好看。清音细细抚摩照片中的她，从头摸到脚。一直等她再没力气抚摩，蒋修文拿起身边的碗，舀了一勺粥，伸到她嘴边，“来，吃点东西。”
　　清音愣了一下，乖乖的张开嘴巴。
　　现在，蒋修文每天只做两件事情：一，找吃的；二，找报纸。
　　很多报纸都被清音剪下来，收在一个木匣子里面，凡是和夏谨有关的，甚至和上海或者记者沾边的，她都要剪。
　　战事越来越紧张，媒体竭尽全力报道正面消息，不遗余力把一个小小的胜仗夸大成全中国翻身的起点。但死亡的脚步从没停止。

　　蒋修文又多了一件事情，每次拿到报纸，他必定先看一遍，确定安全无患，才递给清音。清音眼巴巴的盯着他，然后象只欢喜的小麻雀，接过他递来的报纸。这个时候，蒋修文总是要歉意的对她微笑。
　　这天，蒋修文一手端着粥，一手拿报纸走进来。旁边一团人正揪扯着吵架，不过眨眼间工夫，大半碗稀粥绝望的泼在地上。蒋修文来不及责难肇事者，慌忙蹲下身，用手拢起那些还还不及散开的液体。清音眼疾手快，弹簧一样从地铺上弹起来，抓起报纸，迫不及待的开始阅读。
　　“啊！”一声凄厉的惊叫把满洞的人都骇住了，那群纠缠不休的吵闹者也停止了纷争。蒋修文手中的粥再次泼在地上，绝望得无法翻身。
　　他准确判断出声音的来源，以风的速度冲到清音面前，她已经倒下去，四肢冰凉。

　　蒋修文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慌忙叫医生。身边飘零的那张报纸，象招魂幡卷起一个角边，上面的字清晰可见——“玫瑰凋零”
　　又是漫长的三天两夜。蒋修文看起来和野人没什么两样，胡子拉喳，青筋暴突。只有那双修长的手和丝边眼镜证明他还是个文明人，生活在这个文明时代。
　　“小谨！小谨！”清音挣扎着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和梦中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就变了呢？
　　蒋修文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哗的冲出来。她终于醒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醒过来的，奶奶的日记里没有写。我想大概有多种原因，最可能的解释就是夏谨在鬼门关又把她推回了阳间。
　　清音醒过来后，又过了一段机器人的生活。而蒋修文就跟润滑油一样，每天尽职尽责，保证每个机器零件都得到给养。
　　这样又过了许多日子，蒋修文还是每天去找报纸，在各个角落，但清音已经丧失了读报能力。蒋修文就独自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段时间外面发生了许多大事，武汉的汪伪政权如日中升；蒋介石发动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南京沦陷，重庆成为陪都，宋氏三姐妹本来说要到重庆慰问，后来又临时生变，据说有人要暗杀她们，没有来成。中国的大半河山看不见天日，整个中华大地刮满了从太平洋的岛国吹来的血雨腥风。

　　“修文。”蹲在角落里看报的蒋修文吓了一跳，清音正站在他后面。

　　他慌忙站起身，来不及把报纸遮掩住，结结巴巴的问：“你，可以走路了？”嘴巴张成大大的O型。
　　清音点头微笑。
　　大约过了好几分钟，蒋修文恍然醒来，紧紧抱住清音，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哦，真好！……你可以走路了……你好了…….”后来竟呜呜的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清音一直那样被他抱着，持续下去也可以到天长地久吧。
　　那天，清音第一次走出防空洞，到外面的小溪打了一盆水，把身体好好清洗一遍，又拿剪刀，对着镜子把头发修理好。然后她转过头去，冲蒋修文招手。蒋修文走过来，面对着坐下，整张脸除了那对眼镜什么也看不见。清音鼻子有点酸，起身走到他身后，细心为他修剪头发。
　　不过一刻钟工夫，蒋修文又回复了本来面目。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他呆呆的沉静在清音的剪刀和手指间，感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大概他还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
　　清音就这样脱胎换骨了，整个人变得比以前还坚强利落。她开始和蒋修文一起出去找饭吃，凭着与生俱来的聪慧和灵气，她还得到一份工作，在福音堂里当一名军护士。
　　护理工作很辛苦，除了没有一刻歇息时间外，战场上遗留的烂摊子全部甩在这里。鲜血比真刀真枪捅出时的还多，战士们都想把鲜血抛洒在战场上，但最后的总是流在医院里。
　　清音很少回去，工作三班倒，下班时间就随便找个地方合衣睡觉。蒋修文开始频繁出入医院，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屋子，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修文搭了一张床，拉个布帘子，另外一边就是地铺，靠门口的地方，生了一炉火。医院的伙食太差，修文每天想方设法熬些汤，给清音送去。
　　除了做饭，修文开始找其他事情做。难民营的小孩很多，天性不安分，每当空袭警报拉响，别人都往洞里跑，他们却雀跃着往外溜。修文的事情就从他们开始。最初是拦着他们不许出去，再后来，小家伙们缠着他讲故事，最后，修文组了一个少儿班，当起了教书先生。
　　但修文最担心的还是清音，他把木匣子藏在床下的角落里，但总会在第二天发现它不在原处。这个梦魇不挥散开去，清音一天不会安宁。
　　医院里每天都在死人，接二连三，那些人被送进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一大半。对于火线上撤下来的战士来说，进医院就是进死亡之路必经的一个仪式。修文在医院里看见的清音和家里的完全两个样，她目不斜视，动作快得象风，面对死亡，眼睛也不眨一下。那些鲜血似乎就是兴奋剂，死亡，就是安眠药。而在家里，清音又回到以前那个温柔的女学生模样，安静的做饭，安静的看书，安静的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