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圣川好言相抚，敬茶一杯。赵玄朗开了女儿红，尊礼给他斟上，抑郁郁的说：“圣川弟，玄朗不才，先干为敬。”也是抒愤畅快，好久没有这么爽言爽语，交心促谈，麻利利的连干三杯。钱圣川笑道：“玄朗兄真性情，这酒不喝不醉，不醉不休！”也提杯尽了，回敬有礼。三巡毕了，赵玄朗引话：“圣川弟来指点赐教几句，让玄朗醍醐灌顶通透明白一回。”钱圣川言道：“玄朗兄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乡贤。一族之首，一乡之贤，困厄于粮草之中，只知赈济不晓周续，民不骂你才是怪事！”玄朗连连点头称是，却也心悦诚服。他接着又说：“养民不如让民自养。负薪救火是妇人之义，不过引火烧身的罢了。若想成事，非要经一番彻骨之寒，不但卸了柴，更要泡到冰缸里湿透了身子，这样才能救火灭灾。”赵玄朗俯身一拜，诚恳正言：“但闻一计。”钱圣川却不直说，举杯吃过两盏，又分食了些鱼干肉，咀嚼了几遭方吐话道：“甭急，且听我讲个引事儿，慢慢道来。”那秀才不紧不慢，娓娓而谈，侃侃畅聊：“商圣陶朱公，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后，弃官渡海来到齐国，准备重操旧业，经商聚富。无奈开始时本小利薄，生意无法做大。他留心世事变化，寻觅商机。他从吴越而来，知道那里战事初平，稀物奇贵，民众最缺好马。而北方齐燕一代良马无数，收购容易且物廉价低。南北两地马价悬殊极大，必是一个挖金赚银的好买卖。独独有一点的不好，就是马匹运输困难，千里迢迢费用高繁，列国之间又争雄相斗，一路盗匪无数，行途之险令人望而生畏。陶朱公愁眉不展，日日思琢，每天行于集肆市场探取行情状况。彼时忽然得了这样一条消息：齐国都城临淄极有势力的巨商姜子盾，因为常常贩运麻布于齐燕、吴越之间，早已用金银买通了沿途的强人大盗，响马悍匪。陶朱公耳闻，主意顿成，心生一计。他草写一叶榜文，张贴在临淄城门之上，不过是区区一十六个大字：马队初建，开业酬宾；代人运货，不取分文。不出所料，姜子盾把握商机迅速出手，主动找上陶朱公求运麻布。两人一路同行，货物连同马匹尽皆安全抵达吴越。陶朱公转手将马匹销售一空，赚了个盆满钵满。他凭此桶金垦荒耕作，贩盐集资，制陶治产。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顺其自然待机而动，终成海内巨富。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说的毕了，钱圣川举杯交盏仰脖光了，猛地回手将杯子咣当砸夯在桌面上，一字一顿的强调：“玄朗兄啊，你缺的不是资源，而是整合和利用资源的谋略，以及变不能为可能的雄才气概！”赵玄朗立时茅塞顿开，起身后退两步，伏地三拜，郎朗而言：“圣川弟胸有纵横天地，韬略满腹，我等智浅术短，难有所为。独愿先生不吝赐教，开我愚钝之心，拯我困厄之境，点透迷津，开拨明路，希冀一二！”

　　日期：2019-02-03 08:48:29
　　钱圣川说：“自咸丰水祸以来，济西惨遭旱蝗疫袭，生灵涂炭，饿殍遍野。令尊修堤治河，堆土垫台，广播高粱，保民之命，虽河决不断，而漫户溺人灾事径自斩绝，此为玄朗兄之大幸事也。前人栽树，首要保命；后人乘凉，先除饥寒。须知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亦无怨民之逃奔。欲富乡，必通商；欲成事，必谋酿。玄朗兄继承父志，众望所归，挟济西一乡之贤，四族之首，结令族人万众一心，开事立业，言顺名正，谁敢不从？此首为兄之天地也。济西独处济南城西，扼西之咽喉，又是三县交界之地，四通八达；临靠黄河，水运畅繁，自漕运淤废货舟商楫万千樯桅尽引转河上，输盐运米，集棉散布，下达海滨关外上及鲁豫陕晋，弛骋千里如入无人之境，此又为兄之地利也。稳操时利，因地制宜，鱼米为业，藕稻兼取；团结四族，共拒荒馑，韬光养晦，积蓄实力。待鲁中事变，把握时机，建业扩地，置田买亩，控制粮脉，由而以工代赈，开坊立镇，兴集设市，以通商贸。则饥灾自消，济西渐富，族人有业，乡民无怨，人和占尽，小康可图矣。雄踞此天地人三道相助，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何惧治不平一乡水患哉！”

　　赵玄朗跪地俯首，恭敬大拜。拨云见日，心窍通明，大彻大悟，高声洪言：“得汝一人，吾死足矣！先生明晓大义，要救桑梓宗族于水火啊！”语毕泪如雨下，衣衫尽湿。钱圣川见其意极诚，便说：“乡贤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赵玄朗欣喜若狂，两人举杯交盏，尽兴畅饮，满是相见恨晚之意。赵玄朗掏来百亩地契河地地契，端端正正的献给钱圣川作礼。圣川推辞不受。赵玄朗说：“这非是聘士之礼，而是表一表我赵某人的心意。”又说：“咱几乎全部的家产，尽数委托给圣川弟咧！”钱圣川方才接过，掂在手里，似棉团般轻，又似铅坠般重。钱圣川说：“十年生聚，十年蓄力。男子汉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非要有一番经天纬地的作为不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济西乡后事，且看你我二人如何龙腾虎跃！”

　　二人喝的醉醉醺醺，滚跌跌扶搀着去看黄河。赵玄朗坐在河堤上，瞧着那又浊又浑又急湍的黄水，陈年往事各种烦意窘迫一并涌上心头。他悲怆怆的仰脸向天嗷嚎了两嗓儿，嗷着嗷着鼻尖就酸了，平下脸去，泪水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他静静的默默的擦拭了两把，吐了口吐沫说：“糟心。”钱圣川站起来，拉着赵玄朗离开河堤直奔赵家道口的粮栈永丰昌：“走，咱去会一会粮油子赵掌柜！”进了永丰昌大院，钱圣川几句寒暄，引了一个伙计从大堂出来，领着他向后厅走去。钱圣川对赵玄朗说：“玄朗兄先在这儿赏几遭照壁，我去取些合口的饭来尝他一尝。”赵玄朗会意，点头应道：“那好，这照壁可是有大学问呢！”钱圣川出手向伙计拂了声“请”，随尾绕过花园，提着褂角迈上台阶，穿越走廊踏进了赵掌柜的客室。赵掌柜正吃着闲茶翻阅账本，放下茶碟夺门相迎：“哎哟，瞧瞧，钱家的大贵人来咧！”钱圣川笑容可掬，沉稳冷静，也不喧客套，先行施礼，大大方方端坐上座，开门见山：“赵粮董啊，圣川给您送金山银山的来啦！”赵掌柜摇头暗笑，把账本儿叠好，端起了茶碟片着盖儿吹气。他徐徐缓缓的悠悠道来：“小侄呀，怕是这金山银山图不到，千斤的粮食又要赊哇…”他两眼目注着室外，紧紧的咄咄逼人的盯着站在照壁墙下的那个灰头土脸的赵玄朗，就像看一条到处乞食的野狗。他幽暗而深邃的眼神凝固的一瞬，就转过面来望向了钱圣川：“小侄呐，做说客不能先朝自己开刀。血儿出来啰，你也就死呕！听说族首聘用了你？—噗！那货儿三杠子榨不出半丝油水来…听我的，回粮栈接老先生的班，做大咧，金山银山俺也弄几座送给你！”钱圣川抿了两口香茶，依旧笑容可掬，搁好茶杯，鼻吸两口气儿，心眼子转了三圈，调儿立马换了新茬：“赵粮董哇，您误会圣川哩！这金山银山只是打的一个隐语，商人观市，三利三弊罢了…”说到这儿，钱圣川突的止住了话，自言自语的摇头晃脑，手指敲叩着桌沿一溜一点，借着梆子腔咿咿呀呀的吟唱起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兮~~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兮~~”赵掌柜也不插嘴，听着钱圣川来来回回念叨了十多遍，方才哈哈大笑起来，很是心服的敬言：“贤侄之才，要胜如汝父十倍！”又说：“利弊之术，乃商家常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且道来一叙。”钱圣川抚了抚袖口，又顺捋了一遭褂摆儿，整的平了，斜身朝向赵掌柜，娓娓畅言：“设市开栈，商人卖粮，不过图的就是一个利字而已。去弊兴利，人之常情。济西这地儿，赵粮董比我懂。盐碱涝洼之乡，种谷淹谷种麦淹麦。高粱大豆更不在话下。但黄患百害，独有一利—出贡米产稻子，这是一个好地方！方圆百里沼泽地，一夜黄金鱼米乡。给我够吃的粮，我就有了卖力干活的人；给我够用的种子，我就有了出秧结穗的青苗。赵粮董把握机会，结好赵乡贤，将粮栈做大做强，通力合作，脚跟立稳，由而传名扬誉，口碑树实，以报桑梓。咱祖宗祠堂留牌位，要进德谱的哇，后世都紧瞅着咱咧！”他顿了一顿，微眯了一眼室外的赵玄朗，嘴角一翘又继续说道：“我早算过了，济西水地，善种早稻。自四五月始至八月中旬，稻米既熟，秋汛无侵。赵粮董若肯施我粮种，率民开田种稻，出粮产米，百姓之饥必将大解，民自有食，地自有产，脱贫脱困，此为一利也；稻米若熟，除饿得饱，人趋利必争先购取种子，赵粮董挟种子要价而获丰财，此为二利也；百里之洼若成鱼米之乡，大米金贵，梁谷便宜，百姓必会卖米而换谷。北方斗米如斗金，价高利丰，赵粮董收米售粮，坐吃钱进，滚滚财来。何愁混不得个金山银山的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