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口分一次小麦，秋天分粮食，就是山芋棒头，山芋棒头吃到正月，正月到麦口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吃山芋叶子。家家到地里捋山芋叶子，还不给多捋，一家捋多少，掉沟里的全扫回去。怎么吃呢，两把棒面搞山芋叶子拌拌，弄粥喝。要么弄一些夹着麸皮的小面来包山芋叶子的馒头。
　　再没有呢，就捋小榆树叶子，萝卜缨子，胡萝卜缨子跟豆子一起，叫胡萝卜香。
　　一家人吃着这些吃得两眼昏花，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望着碗发呆，都得了浮肿病。王朱氏说着这边哄小孩吃饭的老办法：“快吃，快吃，第一个吃完的得花螺螺，最后吃完的得屁螺螺。哪个得屁螺螺就去刷碗！”
　　以前一说这话，几个小孩立刻把碗抱起来使劲往嘴里刨饭，现在谁都没有兴致，反而眼泪汪汪地要哭出来了。
　　王俊德只好把家里的一张柏木八仙桌和一张柏木椅子给变卖了。王朱氏去大食堂打来病号饭——米面粥，还稀溜稀溜的，王朱氏舍不得喝，也不给两个丫头喝，给王俊德和两个男娃喝。王俊德喝不下，又推给两个丫头喝。

　　但是建工厂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为了给工厂挪地方，好多家都搬到新宅基地上。因为上头说准备盖集体农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土豆烧牛肉，猪肉炖粉条”，所以每家先临时好歹搭个丁头房住着，算是过度，大家开始饿着肚子憧憬共产主义的好日子了。
　　王俊德用老房子的七根禾木桁条，临时搭了一间很长的丁头棚子，就是用木头搭个架子，两边用棒秸覆盖，一直拖到地上，叫“两檐拖地”。住到62年，谁知那年发大水，丁头房子到处漏水，最后遭了没顶之灾，被洪水冲塌了。洪水不但冲走了丁头房，也把集体农庄的美丽憧憬冲走了。
　　王俊德家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真的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从1940年结婚，王朱氏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两个丫头，夫妻两人带着四个孩子，这时候已经到了沦落为乞丐的边缘了。
　　原来在化工厂东面有一所学校，是用吴家的祠堂改的，屋顶是小瓦苫的，一般房子都没有，后来学校搬到乡政府斜对面去了，吴家祠堂充作了红旗队的办公场所。原来学校里还有几间土坯房子和草房子，被大队干部和化工厂的厂长买下去了。这个大队干部买下去以后，他也用不着，先空在那里，他不缺房子住。
　　得亏祖宗的庇佑，王俊德分家时的老房子拆迁后有七根禾木桁条，发洪水的时候王俊德拼命把木头从洪水里面抢出来。本来这几根木头是准备建房时再用的，如今再没别的办法了，王俊德找到这个干部，用这七根桁条和人家换了三间土草房。

　　这个世道不但让人没饭吃，还没有衣服穿，家里只有两张破床。那时候的天真冷，寒冬腊月零下十几度，冰天雪地，床上还铺着破柴席子，盖一床破被子，穿的是回纺布——像擦机器的破抹布——的破棉袄破棉裤，没有一点衬衣，脚上穿着用芦苇花编的破毛窝子。
　　长年无法洗澡，头上身上全是虱子虮子，脚后跟年年都被冻烂，夏天就穿着一条破裤头子，在家都赤脚，出门靸一双破拖子，破拖子就是两块木板钉上一根布带子。
　　就在这样极度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王俊德还坚持让王永福姊妹们念书，宁愿饿死，也要读书。
　　熬到64年开春，实际上那年全国的形势有了很大的好转，可是王俊德生病了，嘴里起了一个疮，用药面吹，却迟迟不好，没有钱到医院去治，又没有饭吃，这时王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上面的救济粮也没有王家的份。
　　有一天王俊德想开了，原来四大皆空，自己现在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于是自缢身亡了，活了64岁，抛下一切撒手西去了。从此王家天塌地陷，王家全家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后来王永福每次去上坟，他都会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他十一岁了吧，家里人好长时间都在饿肚子。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哭，山芋叶子烧的汤能有什么营养，能顶多长时间的饿！有时候饿得实在没法子了，他父亲王俊德就带他走亲戚，已跟讨饭无异了，一个省立第六师范毕业的知识分子，如今不能养家糊口。后来他父亲偏偏又生了病，吃了些药，却一直不见好，苦苦忍着，最后终于绝望了，就把自己吊在屋后那棵没了树皮的榆树上。

　　王永福他们姐弟四人哭了一阵，哭不动了。王朱氏愣是没掉一点泪，说了一句话：“走了。走了好啊！”

　　安葬完父亲的当天晚上，他必须去给父亲送火。两个姐姐是女的，不能去。弟弟还小，饿得都爬不动了，这个事情只好让他这个瘦弱的小孩独自去做了。
　　月亮格外亮些，照得四周黑黢黢的，树影婆娑，似乎要向他扑来。树枝向天空伸展，将夜空割裂出许多奇怪的图形，间或那些夜游神怪叫一声飞起。小王永福头皮发麻，阴森森的东西从脚底从头顶从皮肤扎进他的身体里，钻进他的心里，走着走着他不禁浑身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直把他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圆圆的，眼泪都不敢再淌了。
　　他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他父亲坟前，几乎瘫在了地上。他机械地点着带来的干草，嘴里还要念着“爸，别怕，火来了”，话说出来后，立即被黑夜吞噬了。王永福头发都竖起来了，嘴巴，手，腿肚子简直抖得震动起来，好像他的父亲真的出现了，把他也变成了一个鬼。
　　火升腾起来，照着王永福惨白的脸色，火并没有将鬼们驱逐，它们放肆地大笑着，挥舞着哭丧棒跳起舞来，好像在开一个欢迎的party。王俊德的魂魄还被封印在他的躯壳里，帮不上他儿子的忙。王永福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他已经听到鬼魅们在他肩头的呼吸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火苗，吸取这微弱的阳气，将自己的七魂六魄死死地抓住。
　　就这样连送了三个晚上的火，王俊德的鬼魂终于看清了地府的道路，可以离开他的躯壳了，以后王永福再来的时候，他就帮忙赶走促狭的小鬼。王永福似乎锻炼了一些胆量，却不知道他父亲在给他帮忙，多年以后王永福还惊讶自己当时竟然没有被吓死，他的道路再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了。
　　王俊德走了，过了一个月王永福的弟弟也夭折了。
　　日期：2019-04-15 06:43:25
　　第八章 菩萨保佑
　　没死的人还得挣扎着活下去，王朱氏显出她坚强的一面，她身材娇小瘦弱，还缠了个小脚，走路都不稳。“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老”，姊弟仨围在王朱氏身边相依为命，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大姐初中毕业辍学了，二姐不念了，王永福还在念小学，那是绝不能放弃的。王俊德泉下有知，王家连书都念不了了，又会怎样的痛心疾首啊？
　　在这个地方听到有人喊“王公子”，请不要误会，王公子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是个公子王孙或者地主家的富二代，“子”在这里要根据语气的不同念轻声或者与“a“连在一起念“za”或念轻声，是这一带称呼小名的助词。王公子就是王朱氏现在唯一的儿子，大名叫王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