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到了。那日放学朱守财端了汲满凝墨的砚台，背在身后，迈步不紧不慢，不迟不缓，两脚根子一抨地，碰着槛坎儿，身板子一斜儿把那圆脸瘦娃堵在了私塾内。他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哥哥您先甭走喀，弟弟来给你赔礼道歉咧！”那娃子两眼珠儿饿狼一般毒狠，恨不得一口儿就咀嚼烂了吞噬了他：“你个瓜瓜娃不知好歹，后悔上次没弄死你！”他重重的摔丢下肩头的挎包，指头尖儿戳刺着朱守财墩圆憨态的蒜头鼻：“不长记性没脑子，杀你千刀也不算！”朱守财依旧乐呵呵笑眯眯不火不恼，一副诡异的怪表情，勾勾弯弯的眉梢挂了一纵假得近乎可以乱真的讨喜气，道一句“你瞧哇”一方黑乎乎的石砚台拖平了放在蒲扇大的手掌心上，手腕儿仅轻轻的一扳，送一言“今儿咱便让你吃它个够！”贴得紧了，稳稳当当不偏不倚，正好扣栽在那娃子的圆脸盘上，直摔得他跌跌撞撞仰砸到了书桌案板底下，呲牙咧嘴，灌了一肚苦苦的黑墨汁。面庞仿佛从砚池里刚刚撴拽上来，一码子的浸湿黑透。墨点泼撒的到处都是，飞溅在他的勃颈上肩胛上胸口上。他哭闹着，哀求着，打着滚儿抻着脖子粗喘着气，折腾了好多一会儿才爬蹅着站起身来，慌慌迭迭的擗开扇门啼号无止的朝家狂奔而去。

　　朱守财闲庭信步般迈出学堂，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扑一扑泥灰土末，跨开了长伐一路悠悠小跑，向泗水河岸痛快奔驰。中途他还添了个心眼儿，怕那娃忍了，拐弯儿自那户人家门前路过，清清楚楚的听到他鬼哭狼嚎的咧着嘴巴抽泣诉苦，打着驴滚儿求爷爷告奶奶的咒爹骂娘。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寻泗水柳荫一处清凉地，斜躺在枯叶凋零的斜坡上，晒起了黄昏未夕的太阳。见日头一点一点的残落湮灭，汗也消得光了，他舒舒服服的正起身来悠闲自在的小踱下堤坡。抬头看时，只见那乡间小路上扬起了弥天漫地的黄沙飞尘，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庄稼大汉持镰挎耙提镢带锄的席卷扑来，一匝一匝的将他围追堵截在人墙之中，严严封了个密不透风。

　　宋泥腿仗着人多势众，愈加嚣张跋扈，二话不说上前恶狠狠的掴了他一巴掌耳光，把耙地耧土的死力气都豁使出来了，凶巴巴的抻着长脖子公鸡打鸣：
　　“臭和尚日下的烂逑货！老子今儿撸不死你就回家啃屎舔尿去！”
　　抬手又要再赏一个响耳刮儿。但只觉得抡到半空却挂拽住了，手心手背胳膊肘子发酸发麻，仰脸一瞅，整个手腕儿折了弓弧蔫蔫耷耷的歪着手指头再也发不出半点劲儿来。他直呆呆的愣怔在了那里。他左手抚握着腕沟儿往后紧退了两步，倒吸一口透心凉气，只慌了那么一霎那的工夫，回了回劲儿稳了稳神儿，豁地提来一把明晃晃的镰刀架钩在朱守财的脖颈上：
　　“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爷的镰刀硬！”
　　又说：
　　“只要你姓朱的跪下从爷的裤裆底儿钻过去，老子留你一条活命过下半辈子！”

　　日期：2019-01-16 19:26:56
　　朱守财镇定自若，却不多言，那蒲扇大的巴掌撑开擀面杖粗的手指，却像是一张捕鱼逮鸟的弥天大网，结结实实稳稳当当的抛撒在宋泥腿的鼓胸膛上，抓牢揪稳了那汉子松垮垮的粗布衫，霎时一瞬儿收拢拉紧，巴掌团成了碗口粗的拳头，掫压着他的胸口暗自闷劲儿。他屹立不动，稳若泰山，突遑遑的猛收一肩胳膊肘，把那汉子晃了个手摆脚抽头颠脑乱，全身上下瑟瑟发抖，仰着脸庞紧凑着朱守财的炯炯虎目，心窝子直打颤慌儿。朱守财怒目拔张，手腕抖擞了几分气力，只自向左揽扣着粗衫不慌不忙的一扳儿，宋泥腿便如捆绑了千条万条的铁绳铜索，束了千张万张的天罗地网，一膀的横肉黄膘一膛的疙瘩肌块锁困在半叶褂子袋里，雄赳赳气宏宏的把他拎举起来。宋泥腿两手紧环住他的腕脖，双脚悬坠半空，拼命无助的蹭蹬踩踹，一阵挣扎踢闹，哑着嗓子打激灵：“饼大大不过饼铛！老子今儿且饶了你，别呲着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朱守财任随宋泥腿恶言层出咒爹骂娘，狠狠啐了对方一脸花沫，深重重地从胸膛里爆炸出一束震天撼地的怒吼：“去你娘老子的！”那空当的右手抬将起来，仿佛蓄满了无穷无尽的蛮劲野力，斜倾的弓腰拉饱了搭箭待发的弯弦，钢突突的拳头攥的磙粗硪大，胳膊肘子卯足了九牛二虎的气劲儿，力拔山兮的道量儿，只抡了一个圆弧飞上弹射，直挺挺的捶挫在那汉子喷着唾涎撅着胡茬破骂不止的下巴颏上，就仿佛一根戳心的木桩由着击天打地的油锤一夯儿，痛快而稳准的揳刺进了厚重墩实的黄土地中，直揳得那黄壤黑茬的地表山崩地裂屋倒房塌，玉石俱碎滚滚迸出，岩浆激射红液四溅。宋泥腿一个后仰翻身摔砸而去，涌围于背后的宋氏族人一溜码儿掼了个整锅的驴打滚儿，长一句断一句哀号，高一声低一声呻*。

　　宋泥腿挣扎趔趄的立起半截身子来，下巴颏已然完完全全的脱落掉了，似鏊子烙熟的葱花油饼紧紧贴在四方胸膛的平底锅上。一整排有棱有角的黄口老牙大珠小珠落玉盘洒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几颗直接下肚，几颗奔了泥土，还有几颗咯血塞留在一腔子红艳彩池里泡澡。一码儿光溜溜的牙花，鲜得出奇，咕嘟咕嘟的往外喷冒着连串的彩花沫。嘴唇撕扯开一条豁子口，像溃烂的脓疮滴滴答答的渗淌沥血。朱守财手心一攥儿又抡起了硪大拳头，雄赳赳的火气窜跃额梢，气昂昂的咆哮嗓子：“给俺打碎了牙齿和血咽！”语毕腾空赫格格的划了一道弧线，打了一烟的拳风。宋泥腿听着耳旁的拳风飞过，又是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舌头根子一颤栗，喉咙吞着脓血碎牙囫囫囵硬生生的挤下肚儿去。他拾掇了口腔推合了下巴捯饬了嗓子，咂窝窝啃馍馍嗑烟袋嚅女人**品娘们玉唇的牙齿尽都撸崩个精光儿。他气急败坏的咄咄痛骂：“臭和尚日下的烂逑货！今儿你若打不死爷，明儿俺姓宋的就灭了你朱家三口子豁了这盆子血儿去投捻子长毛！”话音儿刚落朱守财的拳头已近他的鼻尖上颌，如磨盘的石碾子压着高粱粟谷磙成一捧一捧的粉面儿，他那高耸的鼻梁坍塌沦陷蜕化成一摊子肉酱一洼子脓血，突兀兀的虎口爆牙规规矩矩赏给了泥巴土窝的田盘子。磨牙送给了嗓门儿，尖牙留给了舌根儿，那个终日受烟袋熏陶的切牙丢给了拔光光的下巴牙花。血儿似破堤的洪水奔泻，浩浩汤汤，不一会儿便淹饱了光秃秃红灿灿的口腔。此刻他再不爽嘴说硬话撂狠话，两只眼珠噙满了血泪儿，抖着寒颤打着哆嗦，冷冷的缩成一团儿，十根手指头花枝乱颤恨不能甩掉地上的份儿。他捯了两口气儿粗喘的抽搐，微举着前臂挡护脸庞子：

　　“甭揍咧！绊三跤知道腿脚软，犯三错知道见识短！俺狗眼珠子识不得泰山，打肿了肥脸充胖子，触犯了朱家兄弟，饶命！饶命！”
　　又说：
　　“俺满嘴的牙口哟，都光光净咧，进了瓜瓜肚烂在肠沟沟咧！兄弟你也报了仇解了气，咱都扯平平哩！”
　　朱守财“豁”地一声站起来，又是脚跺三下，扑了扑身上的土屑尘沫，将他一把拉起，响响当当的落后话：
　　“俺今儿报仇，只为两件事。一是俺向天发过誓，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你打碎了牙齿和血咽！二是俺记过账，你没牙没齿嚼不得饼子吃不下馍馍，只能打着牙花子喝稀饭啃豆腐。腆着脸皮买俺朱家的豆腐吃，要你还俺朱家一辈子人情！”
　　朱守财拳打宋泥腿，很快传遍了泗水十八乡。宋家庄身强体壮血气方刚的少壮汉子，岂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自家的屋檐底下还得把腰弯，连出趟门儿都要遭挨着人家骚脸皮子笑话！几伙子人又纠集了青年壮汉，寻衅滋事，定要铲平朱家这户外来的和尚，不安分的匪人。朱守财一拳将石碾子崩捶出老远，百十个人都不够他打一锅的，数几个回合就把宋家庄上的壮汉撸揍的满地打滚，四处找牙。他还不罢手，挨家挨户的跟低瞧谩骂过他的人抡仗斗架，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又从村北踢到村南，三天的工夫将宋家庄的老少爷们都撸揍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那段时间从宋家庄走出的男人，浑浑噩噩的仿佛从战场上逃回的逃兵一样，蔫儿吧唧的好像脱了水的紫皮茄子。人人见了他畏之如虎惧之如狼，心理上算是彻底怕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谁胆敢吃豆腐张嘴就喊臭和尚，也没谁胆敢靛紫布剪窗花绣牡丹网鲤鱼来嗓就是李尼姑，更没谁胆敢大声小生高声低声嬉皮笑脸的嘟囔“臭和尚日下的烂逑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