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夏天被水田里的蚂蟥叮咬了,皮肤出血,起包,非常难受,二姐觉得受了委屈,傍晚回到家就冲着母亲发火,意思大概是埋怨母亲让她去做苦累的农活。
蚂蟥我太熟悉了,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恶心的水生动物,身体是软的,像水草一样飘在水里,看到人的腿在水里,它会直奔而来,速度很快的,就像驾驶战斗机般。蚂蟥飘然而至,样子倒是十分的飘逸,但毫无美感,因为它是邪恶的吸血虫,其嘴巴上有吸盘,一旦吸在人的腿脚上,它会拼命地喝血,很难把它刮掉,又痛又痒。我现在想起蚂蟥,依旧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水军”太恐怖了。女孩子被田里的蚂蟥咬住了,肯定非常恐惧,我完全能够理解我二姐的心情。但是,那时的农村姑娘不做农活不行啊!尤其是我二姐,她必须得做农活,因为我上初一的时候,父亲六十多岁了,大哥是个残疾人,大姐已经出嫁,而我又在上学且年幼,只有二哥一个人能干点重活,可是我家里有六个人的田地,二哥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忙不过来!那你让母亲咋办?母亲的心早就操碎了——
二姐找母亲吵架,缘起很多,我能记得的就是这一件,别的我都记不得了。但母亲总是包容二姐的,被二姐逼急了,她就选择逃离。母亲曾多次在深夜离家出走,但她毕竟是快到六十的人了,跑不远,翌日就被我们找回来了。有一次,母亲在深夜趁我们熟睡时离开了家,还把门锁了,次日早晨,我们发现母亲走了,门又打不开,那真是急死了,我们兄弟三个合力用老虎钳把锁钉扭断了,才把门打开,然后四处找人,终于在邻村的一个亲戚家找到了母亲。这次父亲真的动怒了,他狠狠的给了二姐一个耳光,把二姐打得嚎啕大哭,这是我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我二姐,之后,我二姐有所收敛。
其实,母亲多次离家出走,也不是真的不要这个家,主要是想吓吓二姐。
二姐是个不幸的人,一九八三年夏天,她突然患病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小毛病,没当回事,但是二姐的病情却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迅速恶化,到了一九八三年的清秋,我二姐已走向了生命的深渊,从此,她的生活篇章便只有清词,再无丽句了。病厄缠住了她,千般的痛楚便由此发端。而我的自责和深悔也就肇始于此。
起初,二姐患的是关节炎,而且是轻度的,仅仅是指骨和膝盖有些微的隐痛。此时,我们家人认为没有什么紧要的,绝未想到会有生命之危。因为关节炎毕竟是习见的小病微恙而已,谁会重虑呢?父母用艾熬水给她泡脚,但效果并不好。一个月后,二姐的关节炎日重一日,疼痛加剧,延及全身,手脚痛得最厉害。这当儿,二姐已不能做事了。父母开始焦虑起来。
我家经济拮据,处境困窘,没钱送二姐进大医院治疗。母亲信佛,她便到寺庙烧香,求神治疗。一个和尚告诉母亲:“你回家后,晚上睡觉前,在桌子上放一碗水,再用十根缝衣针系上红线后浸在水里。摆上香案,神自会来给病人打针。”母亲信神心诚,依言照做了。翌日,母亲发现针尖都有红点儿,她认为是神来打针时针尖上沾的血――其实那不是血,而是锈。
母亲认为神的确来了,针尖上有红点为证。母亲的眼里有神了,可二姐的眼里无神了!她的骨骼依然疼痛难耐。
二姐疼痛如初,叫苦不迭,她眼中一片漠漠。二姐越是痛得直打哆嗦,母亲越是认定神来打了针,打针怎会不痛呢?不痛才没打针呢!
但愿神是存在的,不过神确实没来我家,而到国外讲学了。或许神确实来了我家,只不过那晚他粗心大意,忘了带关节炎药。或许带了关节炎药,不过是假冒产品。
――总之,二姐的病没有治好。起先,我和两个哥哥对二姐的病漠然处之,没当回事儿。适至二姐病情日重,心弦也次第收紧了。父母更不必待言。至此,我们全家人都心意阑珊。
那年秋天,已失去金色,我的生活一片虚白,秋声清寂,秋气清冷。家庭多故,我们全家人的心灵都像一只只空林寒鸦。
不过那时我并不同情二姐,对于她生病倒有点儿幸灾乐祸。因为我一向恨二姐,她性格狂躁,在家里吵得鸡犬不宁,邻舍不安,母亲几乎被吵得变疯。所以二姐生病时,我对她毫无关爱,认为她生病是活该。当年我在初二读书,有次全校义务劳动,修操场,中午我回家,父母和哥哥都不在家,家里灶冷锅空,一片沉寂。只听二姐在后房哀声泣道:“明东,给我倒点水。”我没有应她。多少风烟往事,唯这一件事令我痛心深悔,自责不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时令已到了寒夜流霜之际,二姐由关节炎转为腹胀。父亲请来一个民间医生来治,医生看到二姐膨大的腹部,很肯定地说:“是腹胀!”
父亲问如何治,医生说很简单,设法让腹部收缩即可。并给了一包中草药,嘱咐父亲用它熬满满一锅药水让二姐喝,似乎是要解决腹部水源不足的问题。
――二姐的腹胀越来越厉害了。
深冬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太阳偏西了,发出淡红的光。父母送二姐进县医院,经诊治,二姐又患了红斑野狼疮,面部出现了许多块状的红斑,我家为了支付药费卖掉了家中最值钱宝物――一头大猪。但终未治愈,在一个大雪厚积的天气中用板车把二姐无望地拉回了家……
二姐躺在板车上,鬓影清凄,生命的落日照在她的脸上。那天晚上,雪光如月华,大地一片洁白,纤尘不染。
二姐回家后,卧床不起,全家人都悉心照料她。这个时候,我已经转变了对二姐的态度,不再恨她了,先前的厌恨已经转变成了深深的爱和怜悯。病情严重的时候,会躺在床上说胡话的,大哥、二哥都害怕她,我是家中最小的,但我不怕二姐,很多晚上,二姐睡床头,我睡床尾,睡觉时,我用胳膊把二姐那一双冰冷的脚抱在怀里。二姐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她清醒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看不到弟弟上大学的那一天了。”这句话我一生都忘不了。那年冬天,下大雪,我和父亲踏着厚雪,到几十里外的一个老中医家给二姐求药,那个老中医白发苍苍,他给了我们几副治疗腹胀的药,据说是偏方呢,但效果并不好。
1984年正月十四下午两点,二姐永别人世,年仅二十岁。
二姐逝世的时候,我们都在家,我当时站在二姐的床边嚎啕大哭,我一生从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母爱是伟大的,我母亲也是伟大的母亲。二姐活着的时候,老是跟我母亲过不去,可我二姐死后,我母亲整整哭了一个月,家中每来一个人,母亲都要哭一次。
悲乎!母亲!
日期:2018-07-08 11:27:50
20、我的1983
1983年下半年,因为二姐的患病,让我的回忆充满了苦涩。但是,此年的上半年,我却度过了一段最为美好的时光,起码到目前为止,那段时光让我的回忆最为甜蜜,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似乎每天都是风和日丽,风轻云淡,岁月静好。即便是我人生中读过的最迷人的小说,看过的最好的电影,听过的最美的歌曲,也全是在那时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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