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08 21:16:25
　　9．名字
　　后来，黄绢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那孩子了。只不过，她没有亲口说，而是留了一封信。
　　那封信，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因为2012年秋天，从病情突然恶化到抢救无效，中间不过3、5天的时间。而且那时候她已经半睡半醒，不大可能再提笔写字。但是，收拾她留在医院的衣物时，那封信就放在病床旁的抽屉里。也有可能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早早就写好了信，所以在入院的时候偷偷带走身上，然后放进抽屉。
　　坦率讲，有时我不大能理解黄绢这种思想上的包袱，对那个孩子也是。不过，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情感过于厚重的原因吧。
　　黄绢的葬礼来了好多人，当然主要是因为那孩子的关系。好些人我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那次则看到了真人。仪式结束以后，那孩子在原地站了很久。所有人都上去和他握手，然后逐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隔了一会，那孩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
　　“林叔叔，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什么做错了？”我问道。
　　“喊了一大群无聊的人来，妈妈估计会不屑一顾吧。我呀，无论怎么长大，都始终是那个跟在妈妈和哥哥后面的臭屁小孩吧？一筒鼻涕，满心渴望得到肯定。”
　　我没有搭话。那孩子需要的不是别人的指手画脚，他只是想在母亲的墓前，把内心的话说出来而已。
　　日期：2018-04-08 22:13:13
　　“林叔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假装成哥哥吗？是因为我想变成他吗？变成一个品学兼优，受妈妈钟爱的的好孩子？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想对妈妈进行报复而已。”
　　“你可以不告诉我的，我走开一下也可以。”

　　“不不，是你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何况，我也不习惯一个人自言自语。”那孩子苦笑了一下。
　　我点点头，露出倾听的神情。那孩子感谢地看了我一眼。
　　“我听见妈妈对哥哥说的话了。”那孩子吸了口气，说，“1997年，准备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来到我和哥哥的病房里。我想，那时候我和哥哥身上一定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虽然医生说，我们两个人都在深度的昏迷之中，但其实某些时刻，我意识是清醒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奇迹吧。就和10年之后，我在北京的舞台上听见妈妈的呼喊声一样。总之，我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所以，我听见妈妈对哥哥说的话了。妈妈跪在哥哥的床前—我猜的—一开始轻声呼唤，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她一定是哭着说的…”

　　我知道黄绢说了什么话，黄绢告诉过我。但这时候，我自然会把说出来的机会留给那个孩子。
　　日期：2018-04-08 22:36:41
　　“文成—”那孩子说道，“妈妈喊着哥哥的名字—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是我的全部，对不起，我应该选择救你的，对不起，我应该救你才对…哎，她一连说了好几次，我想听不见都不行。林叔叔，你知道吧？就在事故发生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黄绢的养子苦笑了一下，“所以，醒过来以后，我就决心要报复。你可能会说，既然要报复，不是更应该以弟弟的身份活着吗？但是，这样就没意思了。你知道的，我的性格从小就那么刁钻。我偏偏要装成哥哥。她不是更想要哥哥活着吗，那我就把哥哥还给她。看着一个顶着我的身体的黄文成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她会更加不安吧。我可不想看到妈妈因为失去哥哥而愁眉苦脸的样子，这让我更不能忍受…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妈妈失去我以后，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我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弟弟’，以哥哥的身份说自己的事，就没有顾虑了。我想让她惦记着我，记住我的好处，从而感到后悔…这就是我的报复。”

　　我想起黄绢说过，那孩子对她的惩罚，每次都一矢中的。
　　“但是，后来你似乎改变主意了。”我说。
　　日期：2018-04-08 22:53:47
　　“是啊，这样的恶作剧做了一段时间，我就后悔了。”那孩子露出思索的神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哥哥的周年忌那时吧。我看着他的墓碑，忽然发觉自己做了极其恶劣、无法饶恕的事情。是我的鲁莽害死了他，然后又毫不羞耻地接受人家的心脏，得以活下来。在这种情况下，不单不抱着愧疚和感恩之心，居然变着法子羞辱自己的母亲和死去的兄长，简直不知所谓之极。那天，我把妈妈支开以后，对着哥哥的墓碑说了无数次对不起。”

　　“那…”
　　“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是啊。”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退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呀。”那孩子又苦笑起来，“你知道考上高中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吗？”
　　我点点头。我以前就和诸位说过，那是黄绢在失去了一个儿子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完全放纵自己的感情。那时候，她深信回来的孩子是哥哥，失去的是弟弟。那个孩子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当黄绢捧住那张奇迹一般的录取通知书时，一瞬间情绪就决堤了。
　　“让妈妈再失去一次哥哥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去做。真是进退两难呀，所以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你从那时起，就下定决心要以文成的身份一直陪伴你妈吧。”
　　“嗯，我知道哥哥对妈妈来说太重要了。我想，那就将错就错吧。毕竟我的心脏是他给的，由我代替他陪着妈妈，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所以，报复变成报恩了。”
　　“哪里是报恩，应该说是赎罪吧，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