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说定了，你一定要过来，看着我走，我绝对不哭。我爹那种人，那种样子，谁为他哭，谁就真没出息。”
　　“那你娘呢？”
　　“哎呀，这可是被你说中了，怎么办哪？我就是离不开我娘，看她瘦得像几十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样子，我就不好过，唉，我怎么能够走呢。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哪？”

　　阿正心里说，刚才说了不哭，这下可是要哭了，哭得全村的人都能听到，干脆把娘也接过去，一起过日子。可她却换了话：“你那男人怎么样？”
　　日期：2018-01-07 15:26:20
　　说到自己的男人，二妹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突然舒展开去，瞬间就散发出光彩来：“他呀？磨子似的肩膀把我托得高高的，唉，一句话，这个人，像头猪像头牛，吃东西可凶啦，三大海碗也填不了他的肚皮，劲嚷着要多吃，也不管我在场，还一个劲地要我多吃，我肚子那么小，哪能吃那么多？他那么能吃，干脆叫他生崽子得了，哈哈……”话是这般说，二妹胖胖的脸上可是得意之极，心上喜滋滋的，“他说我们结婚了，我过去了，什么也不做，就只管在家里管家务事，山上地里的活全让给他，他全包了。这呆子一个，还瞧不起我，你看看我这手，赶他差不了多少。哼！”

　　阿正噗嗤一声笑了，笑过后，说：“两个人都壮，将来可说不准谁欺负谁。”

　　“哪能呀！”二妹也吃吃笑了起来，“反正过去了，家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好说话，好说话，比如，养猪养鸡，都是两个人的事情……”
　　阿正不再说话了，她不能时时抹去甘四死去后在心上笼罩着的巨大的阴影，也不能在别人幸福的情景中不想到自己，她不能在很多时候偷偷流泪水，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她信不信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只是她从设身处地去想想死去的人是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把自己应该得到的一点儿幸福像二妹一样拿到别人跟前去说说，去笑笑，去炫耀一下，用骂和笑来表达自己对丈夫的爱。当然，她不是那种死脑筋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死守孤房，把自己的身体和将来一同与没有情味的时光一同消融在泪水之中，这样，这种女人注定就毁了，慢慢老去，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咽下最后一口气，到土里去喂养蛆虫，很快就烂掉了。她把秦老师放到甘四的位置上，把两个男人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正如山里人请客要把客人请到堂屋正中的席位上，而那席位必须面对正门，俗称上位，客人居右，主人居左一样。甘四死了，她把他移到左边去，秦老师自然就被放到了右边。她的心还是跟以前一样，却在对死人的记忆中将自己放在另外一个男人心上去了，既然已经那样做了，那她便又开始有了做姑娘时的羞涩，喜悦和离开后急不可待的盼望，有时还自己给自己找个借口，不停地朝山谷那边张望，眼光同心思一块儿倏地飞到山谷那边，可那男人却很少出现在那里。可就在她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毫无准备的情形下，那男人却突然而至，让她措手不及，于是她的话就比往常多得多，但心里也跳得比往常要厉害得多。她常在梦里同男人咬嘴巴咬舌头，到城里去看舞狮子和耍龙灯，那男人于是又领她到满是天下最好最昂贵衣服的商店里去，说要给她没世上最好的衣服……但一觉醒来，才明白自己做梦了，便转过头去，望着黑暗出神，发呆，心也就更加惆怅起来。

　　日期：2018-01-07 15:26:41
　　阿正心事憧憧，自个儿往前走。二妹想到还有几双鞋没有做好，心里就发急。她的手可不能与嘴相比，手可是要逊色得多。穿了自己做的鞋，使她总觉得不好看，也被阿正笑过几回。阿正心巧手也巧，几匹破布和一张干净白布，到了她手里，用麦面烧成糨糊状，细细糊了，做成一张被石坪沟人说成的“片壳”，再放到阳光下晒了，然后比了她脚的长度，厚实，大小，依样画出来，再贴同样厚的一层布，用三根只有宽的小锤子狠狠捶子结实了，再贴上白布，最后用麻线或搓一根较粗的白线一针一针地纳起来，针法灵巧，针眼线路疏密有致，令二妹惊叹不已，时常找上门来要和她一起纳鞋底，可就是学不到她那样的手艺。纳好鞋底，又用那在阳光下晒干的“片壳”，做出鞋圈样。这活路不可马虎，得细心，当鞋圈与鞋底合在一起，用大针穿眼都得仔细，不然做出来的鞋沿凹凸不平，总像一根脚趾头长得过分长了一点，硬撑着要出来见见新鲜空气。并且在鞋底绣一些须边，用的是白布，在合鞋的时候一同扎进去，用剪刀平整齐，然后用剪刀锋口横着白布用力刮，直到弄出好看的须边来为止。二妹心有些粗和野，不喜欢这类细活。这会儿就把主意打到阿正身上了：“阿正姐，我还有几双鞋没做好，你帮我做做，好不好？”

　　阿正没有答话。二妹妹猜她可能在想我二妹有娘，出嫁时做鞋却要找别人，不是遭人笑话么？便说：“阿正姐，我娘帮我准备衣服，忙不过来。”
　　阿正脸有些红，点了点头，在这个年轻活泼甚至有些小孩子气的二妹面前，她想笑，却掩饰不了自己的心态在脸上所表现出的反映。鞋子虽然是鞋子，但它能把她的心勾引出来，让她想起自己的丈夫，让别人的幸福来啃吃自己的不安和痛苦，她不能从实物引起的所有心思中将自己隐藏起来。
　　农历八月二十一这天，二妹男人同接她的人在九点过就到了石坪沟。往日清静得有些冷清的石坪沟突然热闹起来。来人一到，便不停地放着鞭炮，哔哔吧吧地闹了一上午。
　　阿正一早起来，就在屋子里忙着。几天来，二妹都没到她这里来过。阿正知道即将出嫁的女人肯定很忙，腾不出时间来，也就不往心里去。吃了饭，便听得鞭炮响起来了，她便知道迎亲的人已经到了。她的心禁不住一抖，便想起甘四当年去娘家接她时，时间比这帮人还要早一些呢。
　　阿正站在院门口看了一下，人很多，二妹家门口的人进进出出，不像马上就要将人送走的意思，便想是自己心急了，就又退了回来，拿了针线来做，可做了老半天，也没做多少，心老在二妹那边，一直在猜测二妹现在会怎么样，一家人怎样忙忙碌碌，替她准备最后的东西。帮忙的人在一两天前就到了她家，帮着烧水做饭，招待客人，到这天早上才算是最后一顿。因为按地方上风俗礼仪，客人在头天上午到主人家，然后吃三顿，除非至亲的人，在吃完第三顿之后，便各自回去去了……二妹这个时候可能坐在自己的房子里发呆，想哭了吧？弟弟妹妹们自然不进去，在外头张外一阵，就飞快地跑开，或者对母亲说，姐姐好象哭了，真的哭了，哭什么呀？好奇的人只能在外面看看，看得脖子酸痛，就找一个地方蹲一蹲，抽自备的旱烟去了。

　　阿正正这么想，猛地听到院子外面人声哄动，鞭炮在先前稀稀拉拉之后，迅即密集地爆炸起来，炒黄豆打机关枪一般。阿正立即便知道二妹要走了，她没有忘记二妹对她说的话，要送她走。于是，阿正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出院门。她还没挤进人群（这些人多半来自邻村）之前，就看见小六子挑了水桶从外头回来，见这般人闹的事情，心一动，便放下水桶，迅速钻进人群中去了。阿正虽然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今天是星期天，但她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挤到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