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样如此简单,摇曳的灯火却足以告慰两个亡魂。这儿从来请不来道士,除非运气好,恰巧碰上一个白发飘飘的蓝衣道人路过,眼见死人,便想起自己有超度亡魂的义务,往往不请他们,他们也会走上前来,让人烧着火纸,自己手持一须杖,再让死者亲人和亲戚跟在后边,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半睁半闭,这样走着,念着,祈祷着,一阵子之后,死者灵魂便上了天,至于去可何处,只有道人才知道,外人不知,也不能随便询问,但他们都从道人神态上,领会到死者去了天国,过幸福日子去了。这样的事例在本地方上委实不多见,人们多是自己操持丧礼,人们多戴白色孝帕,穿白色孝服,在死者灵前烧纸钱,请各路亲友近邻吃三顿饭,然后将棺材抬出村子,绕一圈,在临时造好的坟墓中将人埋葬便是,一切花费除却赶礼得来的不多的钱财之外,剩余的全由死者家人承担。
甘家院子里,在半夜之后,已没有多余的人。小六子挪了一条凳子,坐在甘老爷子灵床边。他是甘家最后一个人了,是甘家的最小的儿子,如今真成了一个独人了,自然应该为死去的甘老爷子守夜。他头上已经包上了黄白黄白的帕子,后摆拖的很长,感觉极为怪异。他神情木然,目光呆滞,一种始终不明白这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的样子。电灯被秦老师拉到了院子里,在晾衣服的竹竿上挂着,但小六子和阿正仍然习惯点上煤油灯,加上长明灯是不可能用电灯代替的。灯光照着小六子的半边脸,明暗分明,却又极为模糊,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已经麻木。他的一只手缓慢地伸出去,抓住了甘老爷子的手,那样子似乎在跟他得了风寒的老爹看病,也想在拉着他爹的手,在央求他什么,急切地说着什么,这样的动作,似乎更能看出父子俩的关系,活着的时候,两人似乎没有这么握紧过手,而年纪大的那个人死了之后,才有机会让活着的年青的后人握握手,将父子俩拉得跟近,不至于因为他的死,而真的使两人永生相隔,永不相见。小六子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甘老爷子的脸,那脸在以前是会笑、会怒、或者毫无表情的,通过那些不同的表情,也在小六子的心上和脸上留下了一种粗俗但真切的爱。现在这张脸已经像做完了它应该做的事情,应该好好地歇息一样,便用苍白和死寂的神色对待儿子,谜语一样,或者让小儿子费尽心思去想他会怎么样歇息,会歇息到什么时候,然后再次发笑、发怒或毫无表情。但很快,做儿子的明白了,这苍白和死寂业已不能再做什么了,它仅仅让做儿子的意识到的是,他要去另外一个世界,去见另一个女人去了。这个时候,他需要平静地离开,要见一个心仪的女人,必须平静。当然,他也可能见到更多的人,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都要见到。同时,那脸相又告诉小六子,我走了,你作为甘家的最后一个人,你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呆了,你的脸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回这样平静和死寂的,你一个人活,也不会这样平静的。它再不能承受眼泪,它和上头那两个东西再也不能相连,这两个东西在失去泪水之后,就被关闭在黑暗之中了,从此,做儿子的和做老子的,再也无从相见……
日期:2017-12-27 14:33:55
小六子的目光更加呆滞了,接近死亡了。他似乎不能看清楚在眼前晃动着的死人的脚影子,可是,甘老爷子死闭的眼睛刺激着他的神经和思绪,他不由得想着:它们很快就要烂了,尸体首先从它们那里开始烂掉……
院子里时而来几个人,都是村里人,听说出了事情,来看看的,或者来问候的,有的则陪着小六子说说话,流几滴泪水,叹几口气,再说些安慰的话,还有些人想起自家发生的事情,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心里顿地灰暗下去,便默默走了。
阿正在灶下烧水做饭,二妹在旁边帮忙。阿正看看着灶膛里胡乱爆着的柴火,感觉到那些火要烧到自己身上来,甚至她一直想引出那些火来,将自己烧死,一了百了。二妹见状,不好说话,只顾忙着,一会儿之后,就到屋内柜子里舀米做饭,但见空空黑黑的里屋,便被起凄凉所感染,便很快用一只搪瓷碗舀了大米,逃亡似的逃出来,看见阿正在哭,自个差点也要哭出来。她赶紧将米用清水洗干净,下到锅里,然后将菜用筲箕盛了,坐在阿正旁边,一边择着菜,一边听那个可怜的女人哭,结果自己忍不住了,也跟着哭出声来。哭够了,二妹的菜也择了,洗干净了,放在一边,又从墙上摘下几个大蒜,坐在阿正身边,一边剥大蒜,一边沉默着。后来,二妹想:这甘家怎么那么倒霉呢?几年前才死了一个甘四,现在又把当老子的死了,下一个,下一个该轮到谁?这样想,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阿正,见后者泪水涟涟的样子,想,她该不会去死吧?
门口一道黑影一闪,只见秦老师从外面进来,在两个女人面前站了一阵子,又走了出去。阿正用衣袖揩干净一脸的泪水,叫二妹过去烧火,她站起来,就走了出去。
“我先回学校去,拿点钱来,这里你看着啊。”秦老师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交给阿正。
阿正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秦老师看出她很为难,也感到难为情。阿正左右踌躇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也只好只样了。你这钱,先垫着,算我借你的……”
秦老师脸色有些难堪了,他本想说“你这是哪跟哪,说的什么哪”,但见阿正哭的红肿的眼睛和消瘦的脸,恰巧这时二妹的娘和村里几个妇人给甘家送来了几只鸡,鸡蛋和她们自家种的菜等物,秦老师便让阿正上去招呼应酬,自己往外走去。
“叫个人和你一起回去,你一个人……”阿正叫住教书先生。
男人头也没回,只是朝她摆了摆手:“没那个必要,我认识路。”另只手还扬了扬一把手电筒。
阿正发了一回儿愣,看着那个男人迅速出了村,下了坡,绕过山脚,就不见了。她回头看见甘老爷子灰白僵硬的脸和痴呆的小六子,心里一阵酸,匆匆走进屋子去了。
日期:2017-12-27 14:35:22
进去的时候,二妹正在一只筲箕里漓米。她家养的那只肥壮的黄猫不知啥时跑了进来,在厨房里咪呀咪呀地叫,二妹心里闷得慌,听见那声音,更是憋闷,便一脚将它踢开,不料却打翻了装着菜的筲箕,掉在了地上,筲箕在下落时碰翻了菜刀,刀锋横着掉下,落在正匆匆进来的阿正脚边,吓得阿正惊叫了一声。二妹赶忙跑过来将筲箕和菜刀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妥当处。那只肥猫还在厨房里跳来跳去,将各家什弄得生响,二妹气极,抓起菜刀就朝猫扔去,正中猫的脖子,肥壮的猫在空中一仄身,像一只充气动物,突然一泄气,啪地掉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动弹了。阿正又叫了一声,慌忙跑过去,抱起那只嘴巴里还有一点点游哎的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死了?”二妹将双手在一只毛巾上揩了揩,走了过来,她看到的猫已经血迹斑斑,阿正的手上都流满了血。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