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5-11 22:32:22
　　埋藏在心的惊惧，不透气地包围着辛远，已很久，久得像搁成了一块秤，纯阴纯重。
　　应该就是从凉亭女鬼开始，噩梦里透着死亡的黑，而衬出这份黑的，几乎就是那色彩突兀的绣鞋，枯荷翻叶的盘扣，和月影白的旗袍……如今暴晒在亮灿灿白光下的，明晃晃的不仅有矿泉水瓶，还有一份恍然大悟。
　　车子爆胎后在凉亭遇见的全身淋透了的女人，还有昨晚那阴恻恻、湿漉漉的背影，都不是沈月如，不是痴缠未散仍在阳世人寰的鬼魂。

　　她应是人。
　　穿一身民国旗袍，用尽心思，浇湿自己，半夜三更，演一出悚然迷离的水鬼戏，要么是神经错乱的疯子，要么就是居心叵测的仇者。
　　若是仇者，更是令辛远困惑。他想不起来自己曾得罪过什么人，也不记得无争的自己与什么人起过冲突。
　　再则，何必如此矫情——每次都要用足“水”这个道具？！
　　细细思量身边女人们，一个个排算过来，觉得最有可能的是……莫名其妙出现，要包他的车子；又莫名其妙出现，要租住他的房子；更莫名其妙会在半夜三更敲门，提示他门口有封信……吴昕，尽管她生性豪放，对他有暧昧之意，但她的靠近，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同寻常。
　　他的疑点越多，越觉得后怕。他一路忧心忡忡，疑心重重。到了家里，无心再煲什么汤，只想送“鬼”出门。
　　他敲了敲对面房门，过了半天，门才被打开，露出一张还没睡醒的脸，因无妆而显得素寡，恣肆神情也眠着，不曾醒来，透出少有的茫然。
　　“大清早的，什么事？”
　　还大清早？都已十点多了。辛远苦笑了一下，委婉解释：“同你商量个事，我爷爷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了，你租房子的事……”

　　听闻，吴昕打开门，她穿着大红吊带真丝睡裙，辛远略有些不自然。她却毫不在意，趿着拖鞋回室内取了手机，走出来看了一下时间，随口道：“你不是说你爷爷还要住几天院吗？那等你爷爷回来了再说。”
　　“我爷爷还不知道我把房子租给了你，他有点洁癖，不太喜欢别人住在他屋子里。”他委婉地下着逐客令。
　　“那你让我怎么办？孙全天天还在我以前租住的楼下等，你这么逼我，不是让我狼入虎口……哦，羊入虎口吗？”
　　“你不是在他那儿上班吗，这……”他没再继续说，不再戳穿她。
　　“又不是只有一家花都。”
　　“可这房子是我爷爷的……”辛远显得很为难。
　　“一天一百不够是吗？”吴昕不耐烦地睥睨着他，口气又变得像他们初识时。她粗暴简单地问，“那你想要多少钱？”
　　同样价格，在这样的小镇，随便哪里租个房子，都比这里要好上很多。
　　她越这样，辛远的猜忌更重，越发觉得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面对她的咄咄，他反而无语，只好退了回来，但想让她离开这里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还没等他关上门，吴昕握着手机追了上来，她大概已察觉出他的反感，开口便问：“为什么？”
　　他沉默良久，回：“你应该清楚。”
　　“就凭我对你有份好感，你将它当成骚扰？”吴昕声音很冷静，反过来将他一军，“或者是你看不起我这样身份的女人？”
　　“没这个意思。”
　　“你有，你非常有！”吴昕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逼视着他的眼，冷冷道，“我见过很多跋扈的人，听过很多无礼的话。你要说的，每个人都在说。我多听一句也无妨。”
　　辛远不动声色。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你以为，我们是供男人玩弄的工具？呵，进了花都，动浮心的，从来就不是女人。谁消遣谁还说不准。我从来没奢求过有一份正常感情，也从不心动，我只随自己的兴趣。而你……”吴昕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话多，潦草收场，“也只是我的一份兴趣而已。”
　　欲盖弥彰，话总是多。
　　两人冷眼相遇。过多隐忍，已毫无意义，既然话说到这里，辛远也不再忍耐。
　　“你要表演你的兴趣，没有关系。但是要演一个鬼，拿吓人作为乐趣，你觉得有意思吗？”
　　“什么？”吴昕脸色一沉。
　　辛远不想废话，下逐客令：“你还是早点搬出吧。”
　　“你？”吴昕停了数秒，问，“你非常讨厌我？”
　　辛远没有立即回答，觉得优柔寡断容易给她误会，于是狠了狠心，含糊应了一声。
　　吴昕神情暗含怅惘，但同一般女人果真不同，只一瞬间，她点了点头的工夫，眼神已恢复了傲然，神情中平复如初，滴水不漏。
　　“多少钱，你算算。这两天我就搬出。”
　　还不等辛远回答，手机响了，是两种乐音。很巧，两人手机同时都有了来电。
　　彼此各退到一角落，接听手机。
　　“喂？”辛远用手罩着话筒位置，努力听着耳筒传来的声音，紧接着，他脸色变了，大喊一声，“什么，我爷爷自己出院了？那他人现在去了哪里？”
　　而那边，吴昕声音分贝也不轻，大概已压抑了太多的情绪，此刻她被激怒了，盖过辛远的惊叫：“什么？我同老头子同丨居丨？你脑子搭错了吧！告诉你，你管不着我的事，你也休想造我的孽，你他妈的还不够格！”
　　两人一惊一乍，情绪被剧烈搅扰似的，室内就像炸了锅一样，关了手机，彼此匆忙一瞥时才发现对方脸色非常难看。
　　辛远匆匆忙忙，说道：“我爷爷出院了，我得赶紧去一趟。”他心烦意乱地等着她出门，同时几乎是敷衍般地强调着结果，“谢谢你通情达理。”
　　他这一句话，不给吴昕搬家转圜的余地，吴昕冷笑了一声，却不发一言。

　　他拿车钥匙家里钥匙。两人缄口不言，一前一后出门。正当吴昕要回对面房间，而辛远走下楼梯时，忽然听到爷爷房间有了动静。
　　怕是看吴昕没关上门，贼人趁虚而入，钻了空子？
　　两人面面相觑。
　　怕吴昕在自己这边吃了亏，辛远按捺住心急，停了脚步。他对吴昕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
　　门，敞开着，并没关上。
　　他悄悄走进房间，首先感觉异样的是气味，爷爷房间里，那股独特稳妥的香味已被另一种女性化的脂粉香所掩盖，若香味也有视听的比喻，如今像一群现代舞女踩上了古戏台的嘻嘻哈哈，格格不入地撞击、重叠。同时，在这妖娆气味中，莫名又夹杂了一股新的强烈的雄性气息。
　　接着，听到一个陌生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是我买给女朋友的包，这些衣服也全是她的。”
　　“这，这我也糊涂了。”出现了一个年老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很是理亏的样子。
　　竟是爷爷的声音？！辛远松了一口气：看来爷爷出了院，径直回了家来。
　　辛远心里一激动，情不自禁冲进房间去，吴昕紧随其后。
　　果真，爷爷和一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室。爷爷坐着床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床边马桶箱，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都是吴昕用的化妆品。老人不懂这些，已是满脸惊愕。而陌生男人站着，背对着辛远他们，对着椅子上一些零零散散的内衣，张牙舞爪地比划着。

　　此刻场面很喜感，反倒像是一群不速之男客，莽撞地闯入女人香艳的闺房。
　　男人怒视那些内衣，大骂：“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你说谁疯了，孙全？”吴昕喝问。
　　那男人猛地转过身来，映入辛远眼帘的是一脸的络腮胡。
　　是那个男人——和辛远玩过追车大戏，给辛远下套，又开大奔又开的士的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