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3-27 11:09:00
　　汤一友的问话有点微妙，像语言背后有一扇隐蔽小门，一双手正悄悄探入，那里埋伏着重重机关。
　　辛远本能反感汤一友，后者刺探的语气。
　　“我……”之前回忆犹如乐音跳跃，但汤一友的问话改变了调性，爷爷的回忆如乐器逢寒的崩裂……停顿几乎难以察觉，爷爷比辛远更能沉住气，心平气和地答：“我是一名船夫。”
　　“爷爷是单桨独船还是和人合伙……”

　　“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一道。”
　　“那爷爷绝对算是老板啊！”汤一友笑道。
　　爷爷没笑。
　　“船夫是不被人叫老板的。”爷爷说这个话时，听起来有些疲惫，“老板的发音，与橙板很像，这是船家的忌讳。”
　　汤一友微愣，但很快醒悟，一脸愧疚。
　　“不好意思，我对青县的风俗还不是很了解，忌讳之处，请爷爷谅解。”
　　“你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不是本地人。”汤一友恭敬作答。
　　爷爷宽容地笑了笑。
　　“就算是本地人，也不会了解船上所有的忌讳。”他的笑很快就消散了，眼神有些阴郁，“再说，我也不算船夫了。我已好多年不干这个了。现在就算有这个心，你们看看我这老废物，还拿得动一支桨吗？”
　　岁月像疾驰而来的列车，轻易就碾过了老人的身体，老人叹息里带着沉重。
　　没人说违心的客套话，病房内一片沉默。

　　“我不是十八岁的愣头小子，争强好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就跟这张床耗，看它能让我躺多少天。”爷爷像宽慰他们，边说边笑，用他少有的幽默口气。
　　汤一友和辛远却都没有笑。
　　病房内又静默了，唯有中央空调在轻轻嗡响着。
　　爷爷扭过头去看窗外，光有些刺眼，他没避，只是直直望着，眼神渐渐变得散乱。
　　“像光一样的水啊……”他叹息着说。
　　“什么？”辛远没听清楚，“爷爷，你说什么？”
　　爷爷眼神迷茫。一看那眼神，汤一友便明白，老人的灵魂又跳离了自己的肉体。
　　“谁？”爷爷干瘪的嘴唇嗫嚅着。
　　“谁？”辛远更茫然。
　　爷爷伸出一根骨头微凸的手指头，先是指向汤一友，接着，又犹疑地指向辛远。
　　辛远和汤一友，面面相觑。
　　日期：2017-03-27 13:21:00

　　周阿姨拿着两瓶380毫升的农夫山泉走进病房，爷爷对着周阿姨问道：
　　“辛远妈妈，这两位是谁？”
　　周阿姨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又糊涂了。”
　　辛远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爷爷怎么到这地步了？”
　　“他脑子已不清楚了，有时好，但大部分除了睡，就是乱认人。”周阿姨逮住机会抱怨道，“一会儿乱叫我辛远妈妈，一会儿又当我是贼。”
　　她语气里的不耐烦、厌恶，令辛远的愤怒突然上涌，他差点要发作，但又怕他现在不忍住，最终只会让爷爷更受苦，毕竟周阿姨和爷爷单独相处的时间，要更久。
　　“年纪大了就这样，你以后老了，也会这样。”出人意料，汤一友冷冷出口了，“照顾病人，什么样的状况都得学会应付。你作为陪护，应该有过培训吧？”

　　周阿姨张大了嘴巴，大概没料到有人会将她一军，她懵了，一时接不上话。
　　辛远问：“我爷爷现在经常这样？”
　　周阿姨没什么好声气，但比起之前，显然有点虚：“动完手术后没多久就这样……刚开始倒也好好的。”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眼神里有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他正不知所措，大概以为自己正面对着一群不知来路的陌生人。
　　面对这样的爷爷，辛远有些无助。
　　——甚至比躺在病床的老人，更迷茫。
　　“现在医院的钱也拖着，我的钱也没着落……”周阿姨嘀嘀咕咕着，像是发泄心头早已积压着的不满，更似在反驳汤一友刚才的指责。
　　“我……”辛远的脸色不好看，喉咙却说不响，“钱，很快会给你的。”
　　“我上次说过的王阿姨不错，你就不听。你看……”汤一友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王阿姨？汤一友什么时候说过一个王阿姨？……辛远不解，看汤一友边说边朝辛远挤挤眼睛，心中恍然，再回头一瞥，周阿姨果真面露几分紧张。汤一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数了数，共十张，交给周阿姨，“这工资你先拿着，以后做不做，还得看你自己意思，和辛远的意思。”
　　周阿姨拿到了钱，又听汤一友这番话，顿时紧张起来，她涨红了脸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老板你们不要误会。”
　　“没有误会就好。”汤一友望了辛远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周阿姨说道，“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
　　周阿姨手里紧紧攥着那十张钞票，连连点头。
　　汤一友拍了拍辛远的肩。辛远回过神来，视线触及周阿姨手上的钱，他的脸唰地红了，还不待他开口，汤一友笑着喝道，
　　“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说你呢，干活挣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