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琴下意识地看了看攥在手里的《红与黑》，又觉得无限感慨，这部法国作家司汤达著的小说她并不陌生，还在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卓一帆就借给她看过，不知不觉间都二十年过去了。只不过，这部曾经让她深深倾心过的所谓“世界名著”，如今在她眼里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她可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毛丫头了，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个党的教育工作领导者了。当然，回想起当年和卓一帆一起阅读《红与黑》的温馨岁月，李素琴也不无留恋，脸上甚至还浮起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那是1944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嘉陵中学的单身女教师宿舍里，刚刚作了教师的李素琴正在备课，卓一帆悄莫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卓一帆将手里拿着的一本书从李素琴脑后绕过来，俏皮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李素琴一抬眼，看见封面上写着“红与黑”三个字，翻译者是“赵瑞蕻”。她一下子跳起身来，一把将书抢在手里。赵瑞蕻，这位从西南联大“南湖诗社”走出来的青年诗人，正是李素琴近来最喜爱的诗人。她读过他的《雷雨》、《爝火献辞》等诗作，特别喜欢他翻译的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诗和浪漫派诗人雪莱的诗，还有苏联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列宁》。

　　卓一帆兴奋地对李素琴说：“素琴，你知道吗，这部著名的法国小说就是赵瑞蕻先生在嘉陵江畔翻译出来的，重庆作家书屋刚刚一出版我就买到了。”

　　李素琴紧握着《红与黑》，高兴得不行。她旋转了两圈，然后张开双臂，高声吟诵起雪莱《西风颂》里的名句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在卓一帆的辅导下，李素琴开始阅读《红与黑》。她完全沉浸在这部小说巨大的文学魅力之中，仿佛目睹了十九世纪初叶法国波澜壮阔的社会画面，封建大贵族和资产阶级在交替执政，主人公于连•索雷尔不甘于木匠出身带给他的平民地位，不甘于虚度青春，在顽强地对抗着阶级差异造就的命运，悲剧式地追求着自己“英雄的梦想”。
　　李素琴清楚地记得，她和卓一帆，还有肖涤尘和宁若兰，经常在一起热烈讨论《红与黑》。有一次，他们邀约来到了嘉陵江边。江水泛着白沫轻轻冲击着松软的沙滩，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几声空旷的鸣叫声，依依的斜阳映射在嘉陵江边一大块嶙峋的大岩石上。就在这块岩石上，几个年轻人仔细揣摸起书名“红与黑”的寓意来。他们一会儿认为，“红”是象征拿破仑时代的将军制服，“黑”是象征王政复辟年代大主教穿的黑色僧袍；一会儿又揣测，所谓“红”或者暗指德•瑞那夫人的鲜血，“黑”则暗指玛蒂尔德的丧服。后来，卓一帆又沉思着说：“也许，还有一种解释。欧洲赌场上流行一种赌博方式叫轮盘赌，赌盘上有红点和黑点，司汤达或许是借着这轮盘上的‘红’与‘黑’来象征人生，说人生就尤如一场赌博的游戏？”

　　……
　　李素琴不愿再回忆下去，她自嘲地笑笑，年轻时多么幼稚啊，竟把这种小说当作进步作品来传播。像这种浸透了资产阶级意识的东西，她这个成熟的马克思主义者现在是不可能再接受的了，当然更不能任其在自己领导的校园里自由泛滥而熟视无睹。唯一让她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意思的，是“红与黑”这书名，面对当前严峻的阶级斗争现实，如果借用这“红与黑”的提法来概括当前阶级斗争的双方，那还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李素琴想着《红与黑》的时候，校门前却有人正为她手里这本《红与黑》在悄悄等着她。路边瘦瘦的杉木路灯杆下，映着圆铁片灯罩下一颗昏黄的灯泡，卓娅正焦灼地搓着双手，不时向校园内探望。她身旁站着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这是她的远房堂兄卓立。小伙儿长得挺帅气，高挑的身材，白晰的脸，一笑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学生，会唱歌，会唱戏，还会弹奏好几种乐器，在重庆市青少年小提琴独奏比赛中还夺了个第一名。

　　卓娅叮嘱卓立道：“卓立哥，一会儿妈妈问起《红与黑》从哪儿来的，千万别说是天健的书。”
　　卓立生性俏皮，模仿京剧念白道：“女公子，这却是为何？”

　　卓娅瞪他一眼：“别闹！妈妈一直对肖家有看法，又认为天健、天鸣有‘白专’倾向，你莫把事情弄复杂了。”
　　卓立笑吟吟地答道：“我当然明白，不然你找我来干啥？”
　　卓娅懊恼地说：“都是我考虑不周。那天借书以后，要是我先看了再给你看，书就碰不到我妈了。”
　　卓立大不以为然：“你这话没道理，二婶会在什么时候撞上这本书你事先知道？关键不在你先看我先看，而是你不该传阅。”
　　日期：2016-11-28 10:55:53
　　卓娅扑哧一声笑了：“要说，还是那天我们不该去逛旧书店。不逛旧书店就不会碰见天健，不碰见天健，也就没有借《红与黑》这一说了。”
　　那是上个星期天，卓娅和卓立邀约着到新华书店去。路过一家旧书店时，兄妹俩看见门口张贴着一张告示，被吸引了过去。告示上书写着：“下列图书，我们不但不收购，我们也不出售。”
　　卓立说：“咦，这话挺婉转，有趣。‘不收购也不出售’，这不就是禁书的意思吗？”

　　两人不由停下脚步，观看起“禁书”的书目来。
　　书目太多，很多书两人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只大约看见中国类的书目有《论语》、《孟子》、《金瓶梅》、《红楼梦》、《三侠五义》、《拍案惊奇》、《西厢记》、《牡丹亭》等等；外国作品的书目就更不熟悉了，但《牛虻》、《基督山恩仇记》和《红与黑》这几个书名一下子就进入了眼帘，因为这是他俩一直想找来看的书。
　　两人靠近前去，只见《牛虻》的书名旁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宣扬人性论，抹杀阶级论。”《基督山恩仇记》的书名旁贴的红纸条写着：“宣扬复仇和金钱至上。”《红与黑》的书名旁贴的红纸条上则写的是：“宣扬极端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出人头地的思想，还有色情。”
　　两人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
　　卓立说：“‘红与黑’这个书名很有趣，可惜借不到这本小说。”
　　卓娅说：“我倒知道谁有这书。”
　　“谁？”

　　“肖天健。”
　　“就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借。”
　　“你喜欢小提琴，他喜欢手风琴，你们俩不是经常在一起切磋乐器吗，他不借给别人还能不借给你？”
　　身后有人接嘴道：“就一本小说，有什么借不借的。只要别损坏书，看完及时还我就行了。”

　　两人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肖天健，原来他也在逛旧书店。
　　这一下，卓立和卓娅书店也不想逛了，急忙跟着肖天健回家去取《红与黑》。
　　但临近肖家时，卓娅又有点犹豫起来：“卓立，天健，这本书是禁书，中学生看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