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她提前很久来到机场，也正是因为家里又来了一位姓薛的男人。那男人三十岁了，说是在三甲医院做外科医生。薛医生相貌堂堂，言谈之间却带着甩之不掉的拘谨，甚至和渡柔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会紧张的语无伦次起来。是个有些笨拙的男人。渡柔不喜欢，于是借口要赶飞机便匆匆离开家门。
　　始料未及的是，在杭州机场，渡柔竟然碰见了宋修达。
　　他刚刚下飞机，独自一人从固定廊桥走出来，脚步匆匆。见到渡柔，他停下来与她打招呼。渡柔惊住了，她摘下耳机，想要叫宋修达过来一起坐下说说话，宋修达却推辞着，说自己有至关紧急的事情要去办，时间来不及了。
　　“是什么事情。修达，如果我说你再等一会就能见到弥生呢——”渡柔对着宋修达已经走远几米的背影喊道。
　　他停住了，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如同山一样宁静而令人猜之不透。良久之后，他终于转过身来，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弥生。我与她多年未见，她大概是长大了吧。”
　　渡柔走近他，说，“她一直在找你。”
　　宋修达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很快变得镇定。“也许你还不知道，杉蔚死了，我正是要去参加她的葬礼。”他苦笑，不再继续弥生的话题。

　　渡柔皱眉，“前些时日我还听同学说杉蔚办了画展，她在微博上也放了照片，这才两三个月，她怎么可能死了。”
　　宋修达说，“这是真的。前天夜里，她在自己独居的房间吞掉了一整瓶安眠药，并用塑料袋套住了头。第二天早上被来家里上班的钟点工发现，人早就没了呼吸。我想这是她的自我解脱，她已经抑郁很久了。”
　　渡柔并没有在宋修达脸上看到太多有关悲伤的东西，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但她觉得他的淡然合情合理。她装腔作势地慰问了几句关于杉蔚的事情，这个并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女人的死并不能令她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但是宋修达不一样，渡柔想他至少是必须要去看杉蔚最后一眼的。
　　宋修达和渡柔告别之后，渡柔便再次坐下来塞上耳机。她按亮了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她又点进杉蔚的微博，一条条地翻看着，思绪万千。
　　日期：2016-11-30 10:02:30
　　那年冬天下了薄雪，雪落如尘，潮湿寒冷得叫人咬牙切齿。艺校不提供暖气，大家在空旷的画室里缩在一起取暖，依然要没日没夜地画画。颜料已经冻结成坚硬的固体，未干的画笔上面也常常会很快结上一层薄冰，为了继续画画，她和弥生总会提着小水桶走很远到热水房打水，将密封好的颜料盒泡在滚烫的开水里，融化之后再拿出来便可以继续使用。
　　渡柔第一次见到杉蔚，就是在和弥生一起去开水房打水的路上。彼时正值寒冬腊月，杉蔚却在棉衣下面穿了一条裙子，长头发，画着很浓的妆，看上去美丽而刻薄。杉蔚和宋修达面对面站在路边说着什么，她的情绪很激动，眼神里有钩子。当时只是一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听画室里的人议论才知道杉蔚是宋修达在美院的女朋友，两个人正在闹分手。
　　当年的宋修达二十二岁，是美院的大四学生，成绩甚优，满怀抱负。在一次省级画展中因作品获得金奖而脱颖而出，被私立艺校校长看中，高薪聘了来做画室的代课教师，教的就是弥生和渡柔的那个班级。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宋修达的到来改变了弥生，同时也改变了他自己。
　　当时的他们更不会知道那个在冬天穿短裙的杉蔚多年以后会患上抑郁症，并因为这个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间总是在人陷入回忆的时候便开始快速流失，当弥生出现在渡柔面前并提醒她该登机了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站起身来，和弥生一起走向登机口。
　　狭小的机舱里，弥生和渡柔断续平静地说着话，各自叙述着在家的境遇。其间渡柔数次想和弥生说起与宋修达的仓促相遇，可每每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她不知道当自己打破这种平静之后该拿什么收场，因为她并不能让弥生和宋修达相见，她也不想看到弥生因此失落。

　　到达北京的时候正值中午，一个男人来接机，开着黑色的奔驰带弥生和渡柔去吃饭，弥生告诉渡柔他是叶以君。
　　叶以君的声线与宋修达极其相似，身形较瘦，相貌一般。在饭桌上絮絮叨叨，仿佛急于展现自己，而在他这样的急切里渡柔仿佛窥到了这个人的本质——不过是一个披着粗制滥造的华服还沾沾自喜的失败者罢了，更糟糕的是，他总以为别人看不出他穿的是赝品。渡柔不禁有些怀疑他这样的人为何还买得起奔驰，等到午餐结束买单之时她看到叶以君向收银小姐索要发票要拿回公司报销的时候，她便更加断定这个人之于弥生是非常不合适的。

　　“叶以君是你们电影项目里的总监制？”在弥生开完会回到家之后，渡柔问她。
　　弥生点头，又摇头，“还有另外一个人，不是他便是叶以君，还没有正式确定下来。”

　　“我觉得他不适合你。弥生，你们根本就是两种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与他恋爱。”渡柔规劝弥生，她已经断定叶以君对弥生绝非单纯的喜欢，这个男人想从弥生身上得到其他的什么，十有八九的事情。
　　“我没有想太多，被推着走罢了。”弥生沉默了一会，简短地回答。
　　“没有人推着你，弥生，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如果仅仅是因为声音的话，你大可不必这样做——”渡柔莫名激动起来，声音徒然提高了。她停顿了一下，决定拿出宋修达这张王牌用来阻止弥生继续错下去，“因为，我已经见过宋修达了，他在杭州。”
　　弥生震惊地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渡柔避开弥生热切的目光，她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去，对弥生而言可能就会成为一个重大的转折，而这个转角弥生能不能走好，她渡柔一丁点都预料不了。这让她觉得有些心虚，于是轻声回答，“今天在杭州的机场，你来之前。我在候机，正好碰上他下机，急匆匆的，说要去参加杉蔚的葬礼......她死了。”
　　日期：2016-12-02 10:06:48
　　第三章
　　1.
　　那年夏末初秋，微风萧瑟，坐在画室里能够看到窗外已经开始枯萎的柳树，细雨像透明的胶线一样纷纷落下，无声却难以让人忽视。彼时天色已经晚了，画室里的吊灯光线有些黯淡，显得疲倦至极，仿佛要睡着了一样。十七八岁的弥生和渡柔并列坐在一起画画，弥生盲目地将调色盘上的颜料堆砌在画纸上，并不确定自己这样画是否正确，但又不知道正确的画法是什么样，只得自己胡乱地摸索。

　　弥生记忆犹新，宋修达来到画室便是在那个初秋的晚上。她记得他是被校长亲自带进画室，站在讲台上向大家微笑，那笑容干净又温暖，如同冬日暖阳。那时的修达年轻而五官俊朗，眼神里的自信与善良一目了然，是非常美好的男子。他简单地和台下的学生们做了自我介绍，告诉大家以后的素描课由他来上。之后便走出画室和校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