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04-05 22:08:24
　　16
　　他本来就是烂娃娃，乡痞子。彭子固在的时候，抱上了彭的大腿，为之跑路售烟，也还能混到几口烟抽，得几个钱花。不像他那背时老爹吴高斯，饿起肚皮找烟抽，最后倒毙街头。
　　彭子固砍了头，他就成了游魂。成天尽想在哪里薅刨点钱财。在镇街上游荡中，看见周泰达肩上一个蓝布褡裢，疾步而行，一不小心踩滑，跌出一声脆响，这下就漏了“须子”，露了马脚，是个有钱的主儿。吴盛宗正愁没抓拿，老天爷送来一个老肥，不吃他吃哪个。吴盛宗一路叮住，直到跟进澡堂，只道是进去“蘸”一下，就起池去撬开那老肥的柜柜，没想到见了白荷，打起秋风，就误了钱钱！

　　三刨两爪穿好，就追了出去。
　　还好，差不多在远处街的尽头，看见了周泰达的背影。
　　吴盛宗怀里揣了一把“啄啄火”，跟着追。追了一程，周泰达不见了，这家伙未必然还能钻地洞？吴盛宗不放弃，一路找，原来周泰达进了一家饭馆，在一张方桌上吃面条呢！一个大品碗的面，捞完了干的，连汤汤都喝光了，像个球钱没得的穷人。要不是周泰达那一跤漏了底，吴盛宗还看不出他会这样装穷！
　　吃完面，周泰达上了去铁鞭镇的岔道。吴盛宗窃喜，上山才好把人断住。于是也跟着岔道上山。远远看见周泰达走过一座草垛边时，抽了根稻草，在腰上拴了，样子更是土得掉渣。
　　周泰达已经发现了背后有尾巴，仍然不慌不忙、甩开脚步走。“娃娃儿”吴盛宗脚步短，慢慢被拉开距离，想跑几步，周泰达不经意的样子回头看看，吴盛宗就不敢跑了，一跑就等于报告对方，我在追你。

　　距离一拉开，到了一处三岔口，周泰达从身上摸出条皱巴巴的手帕，丢在右侧的岔路上，自己走了左道。
　　吴盛宗果然走了右边岔道，前面很多弯道，周泰达踪迹全无，吴盛宗就一溜小跑地追，七吭八吭，到了长着三棵大罗汉松的地方，见着一个割草老汉，吴盛宗向他打听，前面有没有一个肩上带褡裢的过去，老汉摇头。
　　拐了！中了刚才那狗日的“丢帕计”！
　　周泰达支走了吴盛宗，并没有掉以轻心，担心那家伙发现走错，还会循路追来，更是加快了脚步，无奈几百个银元扛在肩上，颇有“好汉难提四两”之困。

　　走得狠了，小腿就开始发酸。要是旁边有荒荒，不妨离开道路，躲进去。偏偏这里是一段水杉林。满坡笔挺的水杉，都是貌似好料、实则不能用的泡材，它们长得铺天盖地，把这里变成阴凉世界，也把林间变得简单，林下少有荒荒，多的是杉毛。日头一暗，简直就是断道人喜欢的“快活林”。周泰达捡了一根采药人取了皮、丢弃木心儿的厚朴棒棒，当成武器扛在肩上。
　　往来路一看，后颈窝发凉：那被他支走了的瓜娃子，居然又冒了出来，在后面一两里的地方大步流星地走，甚而跑几步。从步幅速度看，不等走出这片林莽，那家伙就会撵上。周泰达有点绝望，刚刚发一笔财，还没过夜，就要垂手交给人家？当真自己手里握不住财？
　　转过一弯，前面走着个衣衫褛烂的老婆婆，矮得像个半截子幺爸，虽是夏天，她却还穿着薄棉袄，袄子面儿烂了，衬在布里的棉花，开花开朵地露出来，下面却又是吊脚裤子，裤边子都烂成刷刷儿。鞋子一只是布鞋，一只是草鞋。背上一个敞口背篼，装了大半背猪草。周泰达快步撵上，招呼一声“老人家”，那太婆转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脸上的皱皱，如同老盐菜。周泰达将装银元的褡裢拿下来，揭开老婆婆背上的猪草，入了进去：“走长路，走累了，身上的东西请你老人家帮背一下下儿，完了给你脚钱。”太婆点头，说是尽管放。

　　身上没了银锭，周泰达顿时万分轻松，越过打猪草的老太，径自前行。和老太拉开很远的距离。肩上的厚朴棒棒，并不丢弃。
　　半个时辰不到，后面拉风箱之声一路响过来。只听吴盛宗喊了声“绅粮留步”，周泰达不回应，不回头，仍是木头木脑赶路，吴盛宗几步窜到他前面：“这位绅粮，我在喊你呢！”
　　周泰达睁大眼，受宠若惊地说：“我是绅粮？我还巴球不得是绅粮呢！可惜我只够给绅粮提鞋子！”
　　“你就不要装疯迷窍了，好像走到哪里，都是三代人讨口。明明肚皮里是嘎嘎（肉），手头拿的是粑粑。绅粮吔，你会演戏哟，一个假叉，就把我夺到三棵松去了。”

　　周泰达还是叫穷，见对方有枪，不敢展开棒战。吴盛宗见他肩上没了褡裢，就一只手端着“啄啄火”，一只手搜身，只搜出一两百个铜元。吴盛宗气得把他头上的白帕子一把抓下，抖散成几尺长的布带，也没有抖出钱来，就气性很大的用白帕子将周泰达捆在一棵树上。周泰达求他放了。吴盛宗说，哪个喊你抠眉抠眼？钱藏到哪儿了？周泰达说，好汉，你可能是才出来“做生意”的，认不到秤。真正有钱，就要拿来买命，又何必装“啬家子”？吴盛宗说，不带钱，你出个球的门？说是没带钱，能够一跤摔得银子响？周泰达说，哟喂，你把铜钱响听成了银子响，那些叮当响的铜钱，不是已经到你手上了吗？

　　吴盛宗把啄啄火顶住周泰达的头：“你的褡裢喃？”
　　周泰达突然发起抖来，说是扔了。
　　吴盛宗问扔在哪里，周泰达甩手往前一指。吴盛宗就解了周泰达，要押着他去找。周泰达抖得更凶了：“好汉，那褡裢里不是钱，是霉货。”吴盛宗问是啥货，周泰达牙齿敲梆梆地说：“一个死娃娃。”
　　“那你把死娃娃像宝贝一样扛起跑干啥？”
　　“我也是图财。有人叫我帮扛一下货，扛到铁鞭镇，就给两百铜元。我一提，东西不重，这力钱挣得。哪晓得扛着扛着，就闻到了臭气，打开一看，是死娃娃，晓得拐了，一定是有人犯了命案，花小钱就嫁祸到我们这号瓜娃子的头上，赶紧上山，丢都丢不赢。”
　　吴盛宗不信，押着周泰达回去找，途中和那背猪草老太婆擦肩而过，吴盛宗视若无睹。
　　退回一处断崖边，周泰达说褡裢就丢在下面，下面是一片丛莽。吴盛宗审视良久，好像确有大雕飞下崖去，啄食什么。
　　晦气！吴盛宗很想再把他捆在树上，出一口抢劫未遂的恶气，但这家伙头上缠头的白帕子，刚才已经丢弃。只有狠狠踢周泰达几脚，悻悻而去。
　　周泰达待其走远，才迈开大步疾追上背猪草的老太婆，揭猪草，取钱袋。太婆对背的是粮食还是钱物，浑然不觉，只见周泰达从褡裢里掏摸出几块碎银，放在老孃子手上。老孃子张开缺牙多垠的嘴，惊喜万分，割三天猪草，当不到这片刻的运气：“大兄弟，你要活一百岁！”
　　经过一番折腾，周泰达累惨了。到了铁鞭镇，已经皮耷嘴歪，见街边有个茶馆，就进去歇脚。茶泡起，条凳上一坐，竟然睡着了。

　　梦中，吴盛宗第三次追上了他，枪管抵得他腰杆痛。周泰达痛醒了，睁开眼睛，魂飞天外，吴盛宗和他并排坐在条凳上，真的用枪管抵着他的腰。茶馆里人来人往，吴盛宗不能在这里动手。周泰达一醒，吴盛宗就说，你会玩呦，把褡裢藏在叫花婆的背篼里。
　　吴盛宗是瘟症吗？离开周泰达后，回到昌县县城，经过之前周泰达跌跤跌得钱响的地方，蓦然回过神来：他搭着褡裢行走的样子，在头脑里一回放，便如梦方醒：记得褡裢两头坠成圆嘟嘟，中间薄薄一层，绷得很紧，哪像死娃娃？而且，在铁鞭镇也像是和这人打过照面，一两年没见，人一下没认出，嗣后回想，像是周太医的儿，他会为挣两百铜元而扛死娃娃挣啥子力钱？
　　吴盛宗掉转身，就去了铁鞭镇。
　　茶馆里，周泰达见吴盛宗在这样的场合，敢用枪抵着他，端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眼睛火熛火辣地盯他，知道这人是横了，半句话不对，就会引爆一个火药桶。这几百个银元，不给，他把自己黑办了，钱还是他的，倒不如痛痛快快交出去，就放低声音说，我也是舍不得这褡裢，才让好汉跑了几趟冤枉路，实在对不住。人说事不过三，好汉都来第三趟了，说明这些东西和你有缘，不该归我，那就请好汉收好，也算是我对你几番辛苦的补偿。我虽然不认识你，却认识了你的能耐，天下之财，唯有能耐者而得之。说着就将褡裢恭恭敬敬奉上。一番言语，拿得够顺，在大庭广众中也没让人觉察出异样，这点还是落教的。而且看来这老几还没认出自己，吴盛宗既然得了钱，也就不必再做得过分，褡裢一搭，走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