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1-08 15:13:33
第十二章:一滴水的深渊
《老子》说:“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而《尚书》则说“尧时甘露降”。看来,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喜欢甘露。按照汉朝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的说法,如果皇恩浩荡,泽被万物,顺应人情,甘露就会降临人间。所以,历代都以天降甘露为祥瑞。光以“甘露”为年号的,就有六个之多。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王守澄的葬礼前两天,一个峭风梳骨的早晨,大明宫里上朝的百官突然得知一个喜讯:天降甘露。
顿时,群臣舞拜、欢声四起,大明宫里一派洋洋喜气。那天,上朝的地点在紫宸殿,不适宜举行庆贺大典。于是,朝会立即被改到可以接受贺礼的含元殿。文武百官纷纷赶到大殿上,等候消息。为了要更说清接下来发生的巨变, 我们先简单地说一下大明宫前半部的格局。
大明宫的正门为丹凤门,向西依次为建福门和兴安门,向左为望仙门和延政门。丹凤门内的御桥跨过东西流向的龙首渠。过桥就是著名的龙首道,直通巍峨壮丽的含元殿。龙首道两侧,是左、右金吾仗院。在含元殿的后面,是宣政殿。连接两殿的道路两边,右侧是中书省,左侧是门下省,还有御史台、弘文馆等机构。在宣政殿的正后方,是紫宸殿,皇帝日常议事的地方,故也称天子便殿。召见翰林学士的浴堂殿和召见宰相的延英殿分列左右。管理宦官的内侍省就在宣政殿后、延英殿旁。宣政殿为中心的宫墙,将大明宫一分为二。墙的北侧,是阉人的内侍省控制的内庭;南侧是外朝,以宰相所在的中书、门下两省为核心。所以,阉人和朝臣的对抗,也叫南衙北司之争。
借口举行庆典,将朝会地点从紫宸殿移到含元殿。这一移,也就从阉人控制的宣政殿北移到靠近外朝的殿南。
天降甘露的地点,就在含元殿前的左金吾仗院里。过了一会儿,观察甘露的大臣回来了,按照李训的布置,禀告天子:“石榴树上的液体可能不是甘露,不可贸然布告天下。”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所谓甘露到底是什么东西。大概不会是露水那么寻常,尽管知道关于甘露的许多传说,也知道汉武帝在建章宫专门为天降甘露铸了一个承露盘,知道汉宣帝和前秦苻坚都以“甘露”为年号,可不管是《礼记》还是《汉书》,对甘露都语焉不详,好像就是固态的露水
李涵(唐文宗)的时代几乎从一开始就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灾异:大小流星纵横天汉上下;彗尾两岐,遍指四方……可真正预示灾难的,不是那些频繁出没于天际的流星、彗尾。是祥瑞,反而是太和一朝很罕见的祥瑞,指向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前尘旧事。
不是甘露?难道是“雀饧(音táng)”,那也是结在树木上的一种露水,同样也是甜的,但却被认为是不祥之兆。
李涵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自己怎么也不能认同这让人扫兴的观点。他要神策军两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着宦官们去复核。不疑有他的阉人们欣然前往左序。他们不知道,伏兵藏在帷幕后面……与此同时,李训事先布置下的河东、邠宁兵卒将从丹凤门蜂拥而入,跨越御桥,奔上龙首道,对群龙无首的阉人们展开杀戮。循着这个思路,郑注也在劫难逃。李训要让毫无思想准备的郑注也死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他讲述的故事,怎么会为郑注预留下什么美妙的结局?
我很惊讶。李训给故事提供了这样一个率性而粗陋的版本。那么,左神策军中尉又是如何描述这个故事的呢?
在故事开头部分,仇士良的陈述和李训是相同的。他欣然领旨,在右金吾卫大将军韩约的陪同下,向石榴树去了。脚一踏进左金吾仗院,仇士良就直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寂静的院落还是如他所熟知的那般寂静,可正是百分之一百的熟悉中溶解了百分之二百的不熟悉。他听见韩约身上簌簌做响——甲胄上的铁叶在颤动,象早衰的蒲柳,承载不了整个秋天的重。
仇士良有些惊诧,他不知道将军为什么如此紧张。迎着他充满疑问的冰冷目光,韩约仿佛提前进入了最冷的冬天,血液结成了冰。这时,一阵阴惨惨的风穿堂而过。风里似乎送来了玉龙膏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安南的古老诅咒。冷风过处,两厢的帷幕飘了起来。帷幕后面,是青光闪动的甲衣……瞬间,仇士良心头一震,什么都明白了。
金吾卫兵仓皇上前,要关上院门。仇士良立刻扯着最尖锐的嗓音呵斥了一句。金吾卫们平日就畏阉人如虎狼。积威之下,他们的手一抖,竟然没有能阖上沉重的门。仇士良疯了似的冲出了左金吾仗院,奔向含元殿。
此时的含元殿气氛紧张而怪异。当仇士良、鱼志弘带着阉人们去看石榴树后,李训立刻以天子的名义,召见郭行余和王璠。按照计划,他们应该立即带兵进殿。可眼前只有郭行余一人拜倒在含元殿下。王璠紧张得两腿发抖,连步子迈不动了。李训只好让人替王璠出丹凤门,去将他新招募的私兵召集到含元殿。
没想到,丹凤门外只有郭行余率领的几百河东兵。王璠的人马不知哪里去了。
含元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是大明宫的第一大殿。在如此空旷的殿里,百官们距离李训、郭行余和王璠又很远,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所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百官惶惶不安的时候,面目狰狞的仇士良突然冲上大殿的玉阶。
李训脸色顿时就变了,声嘶力竭地朝站在大殿两边的金吾卫喊:“上殿来护卫天子,每人赏钱百缗!”
刚刚从左金吾仗院逃出来的阉人们也知道,这时候谁掌握了李涵,谁就掌握了命运。他们奋不顾身地朝李涵扑了过来,要把他扶上软舆。李训也明白,生死关头到了!
与时同时,回过神来的金吾兵尾随阉人,冲出了左金吾仗院,也踏上了含元殿。几乎同时,含元殿右后方的御史台内,冲出了二百多人,在李孝本率领下,杀进大殿,与罗立言率领的京兆府的三百多人会合。丹凤门外郭行余的河东兵迟迟未到。
迟了么?也许没有。
我抚摩着光洁的纸面,努力想象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李涵,想象着他的脸上涌现着兴奋的潮红。从史书描述的情景看,李涵似乎有两个选择。他可以霍地从宝座上站起来,撩起长袍的下摆,踉踉跄跄,但毫不犹豫地挣脱阉人的手,朝大殿前的罗立言、李孝本,还有士大夫们奔去……如果可以的话,第一眼看到仇士良安然无恙地逃出左金吾仗院,出现在含元殿最远端时,李涵就应该怎么做了。那时,他身边的阉人对左金吾仗院的死亡陷阱一无所知。惊骇之下,谁敢伸出手臂去阻拦天子?
就算被推搡到软舆的那一刹那,李涵对自己的未来也还不是无能为力。
可李涵什么都没有做。他象失去了知觉的偶像一样,静默地端坐在宝座上。
李涵不是不知道,朝含元殿前迈出几十步,将完全是两种结局。只要脱离阉人的控制,他就可以有无数种选择。当年,太子李重俊与左羽林将军李多祚深夜带兵杀入宫中。昏愦的唐中宗(李显)在玄武门上几句话,就让包围城楼的羽林军顷刻间瓦解。今天,李涵也可以登上丹凤门的城楼上,振臂一呼。神策军又岂敢在光天化日下围攻天子?如若不然,李涵也可以象唐德宗(李适)那样,逃离长安,到凤翔去投奔郑注。和藩镇或士大夫们不同,阉人没有任何独立性可言。他们只有胁持天子,才能号令神策军、号令天下。没有天子,他们就谁也指挥不动。
可李涵同时也想到,迈出这一步,他就再不能饰演一个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的角色。李涵和阉人们间那一层薄薄的纱将撕得粉碎。如果身边的阉人太多了,如果几只手铁箍般将他钳制住,如果一条使绊的腿,让他跌倒在离士大夫几丈远的地方……
李涵下不了决心,去做出一个含义明白的动作。他的脸色是如此苍白,褪尽了血色。额角上淡青色的血管如蚯蚓一样。双腿灌了重逾千钧的铅。紧张得让人窒息的时刻,性格的因素又一次左右了故事的方向。他迟疑,他害怕,他更愿意被动地接受李训和仇士良博弈的结果。在脑海中,一个不易觉察的声音在喃喃自语: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做,李训胜出固然最好,仇士良得势也不会伤害一个看似无辜的帝王。说到底,李涵不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改变眼前的一切。
袖手旁观是最失败的选择。这意味着李涵没有出多少力。无论李训和仇士良谁胜出,他都将沦落为傀儡。这一刻起,李涵已经被权力场淘汰了。眼前的生死一搏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电光火石的瞬间,李涵终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操作一场阴谋的能力。
阉人急急抬起软舆。直到这时候,李训还死死守在李涵身边,用尽浑身力气,死死攀住软舆。他像一只受伤的苍狼在哀嗥:“臣还有话没有说,陛下不可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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