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0-16 14:10:16

　　在洛阳，舒元舆邂逅李训。两人都是才华横溢，又都个性偏激，喜欢剑走偏锋。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一见如故，成了挚友。李训入长安后，没有忘记他。舒元舆也心甘情愿充当郑、李门下走狗。他的一枝如花妙笔，是李训攻击异己最锐利的武器。
　　在李训的提携下，舒元舆官升得很快，离宰相不远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死亡。藏身在草木中的许生知道，紧接着白衣叟后面吟诗的鬼魂，就是舒元舆。在几个鬼魂中，他文思敏捷，年纪也轻，死的时候才四十七岁，比王涯小了三十多，第一个交卷一点都不意外。
　　现在，许生不难猜出，那位身量矮小却器宇不凡的鬼魂是贾餗。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义成节度使贾耽宴请了许多名流，座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有一位宾客擅长相面，大家纷纷要求他看看在座有没有什么贵人。这人环顾一番，指着叨陪末座的一位少年说：“这位公子神气俊逸，日后肯定会当到宰相。”
　　这下，视线的焦点都集中到那少年身上。他就是贾餗，与东道主是同宗，那时正好在节度牙门做客。他文章写得很好，很受贾耽器重。可贾耽也没想到，这后生的前途竟然如此远大。一想到家族继自己之后，又会出个大人物，他忍不住笑着频频点头。可相面的人又说了一段话，却把红烛筵上的欢乐一扫而空：“可是，等到他执政的时候，朝中会掀起一场血腥风波；请在座诸位一定要提早躲避……” （引自《杜阳杂编》）

　　和舒元舆一样，贾餗文史兼美、名噪一时。进士擢第后，他又参加了制举，再次高中。贾餗的仕途算得上春风得意。长庆初年，他与白居易一起主持策试，评卷公允很受好评。后来，贾餗又三次主持科举考试，选士七十五人。这些门生日后大都当上了高官。这使贾餗在年轻一代中颇有声望，也为他提供了宝贵的关系资源。不久，他出任权势赫赫的京兆尹。
　　但是，贾餗从本质上讲不过是个性情轻率的无行文人。有一日，李涵与百官到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游宴。按惯例，京兆尹应于外门下马。可狂妄自大的贾餗根本没有把旧例放在眼里，悍然不顾，乘马直入大门。殿中侍御史杨俭、苏特上前阻拦。恼羞成怒的贾餗竟当众骂两人为黄脸小儿。这种不顾体统的谩骂招来了罚俸的处罚。贾餗自觉难堪，上书请求外放浙西。
　　可李训看中了他的资历，更看中他的浅薄和褊躁，容易收为己用就刻意笼络，还秘密地推荐贾餗当宰相。就这样，一个本来颜面扫地的人，转身风风光光地封麻拜相……事情发生如此戏剧性的转变，使朝野上下再次领教了李训的能量。又一位颇有分量的人物倒向了他。
　　宣麻拜相是如此风光，贾餗又怎能想到自己的下场就是和李训，还有王涯、舒元舆一起化为鬼魂，在在空山里吟唱悲凉的歌。
　　除了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些人物，许多名门之后也被权力放射出来的眩目光芒吸引住，纷纷投靠到郑注、李训门下。比如：前吏部尚书钱徽的儿子钱可复、名列大历十才子的前户部郎中卢纶之子卢简能，还有前宰相萧俛的兄弟萧杰……就连刑部郎中李孝本这样的皇室，还有身为天子姨丈的卢弘茂也想靠李训、郑注，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形形色色的畸形人物，漂浮在李涵四周，形成一种迥然不同于牛、李隔岸对峙的独特政治景观。

　　这也不能怪他们。天子李涵已经完全被李训、郑注蛊惑，沉浸在他们为他描绘的华丽蜃影中。他迫不及待地调一千五百余名神策军士兵，在城东南的曲江清淤，还重建了紫云楼、彩霞亭，亲笔题写匾额。天子希望修葺一新的芙蓉苑能重现开元年间“举国盛游”的景象。就在大难临头前夕，李涵还让太常少卿冯定安排乐工重排《霓裳羽衣舞》，准备迎接下一个盛世。
　　天子如此，其他人又对李训、郑注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有韦温在接到郑注的邀请后冷静如初：拒绝郑注，不过会被谪贬他乡；依从于他，可是随时会有不测之祸的。想想“择祸莫若轻”的古训，韦温可不愿意贸然把命运和浅薄小人捆绑在一起。如此清醒的人物实在太少了。没能看透了郑、李昙花一现命运的人，最终都是殉葬品
　　——想到这里，隐身黑夜中的许生忍不住唏嘘起来。

　　可谁都没有注意到草木中的动静。幽幽山谷间，回荡着鬼魂们的吟诗声，各吟各的句子，各有各的伤心。悲伤的哭泣声惊动了空山野岭里的生灵。片刻功夫，枯藤老树上的怪鸟鸱枭纷纷啾唧发声，荒烟蔓草里也有三几白狐青狸在凄厉地嚎叫，所有的声音在喷玉泉上空交响，演绎出一曲诡异的歌。
　　突然，从东方的夜空中响起骡马的蹄声。寒潭边隐隐传来几声铜铃。看来，短暂的聚会就要结束。几个亡灵命仆人草草收拾一下，将马牵来。离别时刻，他们神色凄凉，相对无言，手攀在鞍上，掩面哭泣，迟迟不肯上马。忽然，一阵寒烟冷雾弥漫山谷。在雾色中，几个亡灵，连同他们的仆人、马匹一齐，消散无影踪。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空间，漆黑而有冰冷。
　　许生这才回过神来，挣扎着爬出藏身的草丛，在黑暗中找寻来时的旧路。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终于看到自己的马正在寒石涧边吃草，而马童缩在路边的避风处，睡得正香。
　　许生上前唤醒了他。主仆俩匆匆踏上夜路，深夜才赶到了甘泉店。
　　店里的老媪问他们怎么会到得如此晚，许生就将这一夜所见告诉她，只不过他没有提起鬼魂的身份，也没有细说他们是如何从人变成鬼的。这是一个王朝最伤痛的往事，说来话长。就是我们，也要用好几个章节，才能说出个大概来。

　　听了许生的描述后，老媪想了想，说：“昨夜三更天，确实有些人乘着骏马挈着壶，来店里买酒。我还感到蹊跷呢。难道就是这些鬼魂？”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跑进柜台，打开抽屉看昨夜收下的卖酒钱——打开一看，满柜白色的纸钱。（引自《纂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