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0-08 20:57:12

　　第十章：鬼唱歌
　　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
　　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寂寞长路上的悠悠吟诗声，总是会吸引住了一个同样寂寞的行路人——这是一段故事很老套的开局。这个行路人尘灰满面，骑着瘦马，还带了一个小马童。他姓许，按照当时的习惯，我们就称他为许生。在刚刚结束的科举考试中，这个年轻人落第了，只能黯然离开长安，东返故乡。我猜他应该是高阳许氏，家乡在河北。所以，许生东归要过蒲津渡，渡黄河离开关中，然后取道河内，沿太行山南麓回河北。这一日，他走到太行余脉寿安山一带，山重水复、林深草长。许生一定要在夜幕降临前赶到前面的甘泉店投宿。要不然，他就是能露宿山林了。不曾想，莽莽荒野中还有人有如此闲情雅致，悠然吟诗。许生诧异地转头一看，远处有个身着白衣的老叟，跨一匹青骢马，在大群随从簇拥下，款款而行。

　　既然旅途如此寂寞，有个伴也好。许生催马上前通名报姓。白衣叟笑了笑，随口吟了一首诗来代替回答：
　　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
　　曾闻王乐否，眷取路傍情。
　　许生听出，小诗用的是《庄子》里的典故。那是庄子做过的一个梦。他就是那么爱做梦，上次梦见蝴蝶，这一回是路傍捡来的髑髅，一个会说话的髑髅。它在梦中告诉庄子，死亡其实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朝上看，再没有人管你；朝下看，再也不用去管人，也没有一年四季的烦心事，就算是南面称王，也比不上死亡那么快乐。庄子不信，说如果自己能让枯骨逢春，重生骨肉肌肤，重新拥有父母妻子和邻居朋友，不知髑髅愿不愿意起死回生？梦里的髑髅决绝地宣布自己绝对不会放弃死亡的快乐，重回纷扰人间的。怎么样，《庄子》里的髑髅是不是让我们想起驿馆中、楸树上那缕卢从史的鬼魂？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想到这里，许生心中咯噔了一下：难道这白衣叟和髑髅一样，已经领略了死亡之美？要不，他怎么会吟出如此鬼气萧森的句子来？
　　许生踌躇了一下。不过，好奇心到底还是压倒了对鬼魂的恐惧。他索性不再追问，只是策马紧跟在白衣叟后面。小马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紧跟在马后。此时，暮色渐浓，眼看黑夜就要来临。许生却把投宿甘泉店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古代道路两边，五里会有一个土堆，用来计算里程，叫牌堠（音hòu）。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走了二三里，来到了一个牌堠西侧。
　　借着幽微天光，许生依稀可以辨认出牌堠上刻着“喷玉泉”三个字。这是一道很有名的泉水，就在寿安山下，高达百余尺，直泻入寒潭中，当年白居易曾在诗中形容它“练垂青嶂上，珠泻绿盆”。就在此时，久未出声的白衣叟回头对许生说：“今晚有几位名士要在喷玉泉下追忆旧事，我也要去与他们相聚，你不要再跟了。”
　　可许生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执意跟在后面从，要见见所谓名士的风采。白衣叟也没有刻意劝阻，听任他尾随在后。又走了一里多地，路上侍从众多，好像是什么大人物出行的排场。不过，他们对许生视而不见，也没阻拦和盘问。山路崎岖，许生索性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马童，让他在路边等候。许生自己紧走几步，跟了上去，一直跟到喷玉泉边，藏身在荆棘丛中。从他这个角度望去，依稀可以看见四个人散坐在喷玉泉北面的石矶上。让许生惊诧的是，他们周身鬼气森森，却不象传说中的鬼神，云霓为衣，白衣飘飘。四人清一色地身着紫衣，腰佩金鱼袋，俨然都是宰相一级的高官服色。

　　见白衣叟翩然而至，四人中断谈话，问他为何姗姗来迟。白衣叟说：“刚才在甘棠馆亭憩马，恰好看见西楹上有人题诗一首，就停下来吟讽起来，不觉忘了时间。”
　　“是么？”有人好奇地问“什么好诗，能吸引住玉川先生？”
　　白衣叟答道：“作者姓名我也不晓得，但诗歌好像取材于在座几位的遭遇，颇有深意。诗句是这样的——”
　　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
　　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
　　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
　　六合茫茫皆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诗刚吟唱完，让许生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衣冠肃整、气派不凡的人竟如经霜的黄叶，一齐低下头来，用衣袖掩面。不难想象，衣袖后面是一张张泪水潸然的面孔。四人中年纪较轻的那位，半晌后缓缓抬起头来，怅惘地说：“我知道诗歌的作者是谁了。当年，我曾在伊水上与他邂逅。”
　　见四人还沉浸在往事中，白衣叟想化解一下气氛，便邀大家飞杯痛饮，一洗悲伤。可酒过数巡，座中人还是欷歔不已，心情久久无法平复。白衣叟便提议大家各吟一首新诗，以弥补没有管弦歌舞助酒兴的缺憾。左右随从取笔砚的时候，他连题目也出好了，就叫《喷玉泉感旧游书怀》，要用七言诗。
　　白衣叟首倡，自然他第一个交卷：
　　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
　　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垄平。
　　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
　　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
　　鼠穿月榭，草掩花园，分明勾勒出了一派凄凉景象。白衣叟叹息几个人的罪行写在青史上，竟不知是何罪名。可惜，诗里没有用什么典故。许生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来猜测白衣叟的诗歌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这时，刚才那位猜出甘棠馆亭西楹题诗作者的鬼魂也有了一首：
　　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
　　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
　　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
　　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彩照洿宫。
　　哦，许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在这首诗歌的颌联中提到的李固是东汉赫赫有名的大臣，因对抗跋扈将军梁冀含冤被杀，曝尸在洛阳城北的刑场上。读过《后汉书》的人无不知晓。下一句，说的是晋朝大臣邓攸为了掩护侄儿而抛弃自己的孩子。“洿宫”的意思是被掘毁的宅第。看来，诗人象李固一样因对抗权臣而死，而且是家破人亡的惨祸。
　　冷冷喷玉泉上，坐着的四位都是含冤的鬼魂。他们生前又是怎样的人物呢？
　　从“文章高韵传流水”一句，看吟诗之人不仅身居高位，对自己的文章也很自负。就在许生仔细思量，要寻找更多蛛丝马迹时，一位身量矮小却器宇不凡的鬼魂接口吟出了他的诗来：
　　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
　　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
　　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
　　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
　　李固，又是李固！

　　两首诗用了同一个典故，这绝对不会是偶然。杀害他们的，一定是象跋扈将军那样手握兵权的权贵。下一句提到王章，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他是西汉末年的大臣，因弹劾当时最有权势的阉人石显而被免官，数年后才重新被起用，当上京兆尹。当时的宰相王商正直清明，不肯依附大将军王凤，结果被诬陷。被罢免宰相三日后，他吐血而亡。王章愤然上书，替王商洗雪罪名。结果，王凤一不做、二不休，捏造了个罪名，把他也杀了。许生分明听见那诗歌感慨王商的罪，有王章替他洗雪；王章的罪，却没有人能洗雪。

　　这身量矮小的鬼魂显然觉得自己的品格可以媲美先汉的贤臣。因为他的诗里有“天爵竟为人爵误”一句。这个说法出自《孟子》。孟子认为，“天爵”是仁义忠信，乐善不倦；而官位爵位不过是“人爵”。鬼魂感慨自己品格高尚，却被官位给误了，而那句“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鬼气缭绕，真让人浑身生寒，许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时候，夜风送来了下一位鬼魂的吟诗声。他形容清瘦，年纪是最大的，看那鹤发苍颜，恐怕生前已有八十了。只是那双眼睛特别灵活，炯炯有神，让人忘了他的年龄。苍老的鬼魂吟出的诗歌辞章华美，让人不能不击节赞叹：
　　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
　　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

　　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
　　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
　　咦？前四句依然是用落花、残垣这样的意象来烘托悲凉心境，可颈联却让许生一惊，觉得似曾相识。前段时间，他为了参加科举考试，游学京城，在长安与人唱和诗歌、切磋文章，也听了不少典故。似乎有些和这句有关系。许生沉思片刻，豁然开朗：
　　这是老宰相王涯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