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45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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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9-07 11:37:45

  性格如水般无定——韦处厚很早就憬然有所悟了。他是李涵政治生命中第一个重要人物。太和元年四月的延英会议上,韦处厚不惜提出挂冠辞位,恳求李涵不要随意改变商定之事。可“勤于听政,然浮于决断”是李涵命中的属性。作为一个标志性人物,韦处厚很早就从李涵的生命中消失了。太和二年底,他在延英殿上造膝奏事时,突然说了一句:“臣的病发作了”。
  李涵慌忙命人将韦处厚扶出宫,送回府邸。
  冻枭残虿的声声悲鸣中,韦处厚到底没有捱过迢迢永夜。一缕魂散去,留下的空白最终由一对叫郑注、李训的人来填补——本来可以不是他们的,可是历史没有假设。本来应该是李宗闵、牛僧儒或者李德裕。不管身上有多少为人诟病的缺陷,他们依然是当时士大夫的精英,分别代表了山东衣冠和关陇人物,或者代表了由门阀和科举出身的官僚……在韦处厚去世后,他们陆陆续续地从天南海北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长安——牛李二党姹紫嫣红、参杂并进,构成了那个时代政治的一大景观。

  资历和经验,再加上多年苦心经营,使李德裕、李宗闵和牛僧孺都成了人们必须仰望的人物。多少士大夫身不由己,将自己的命运与李德裕的李党或牛僧孺、李宗闵的牛党捆绑在一起。按李德裕自己的估计,朝中大臣结为朋党的,也达三分之一。更何况,李德裕口中的朋党,当然仅仅是指牛党中人。牛、李两党以硬碰硬,将自己最冷、最嶙峋的一面呈现给对方。
  围绕着《周秦行纪》而展开的栽赃、谩骂和诬告,不过是牛、李两党无数 次争斗中的一次罢了。
  李德裕、李宗闵对立,把李涵的政治空间压缩得无比逼仄。李涵不能忽视他们非常可观的存在。对李涵心底波澜,大臣们却漠不关心。天子对阉人的恶劣印象,来自于士大夫的文字和说教。可在“锄阉”大计中,士大夫没有给予李涵多少帮助。
  读《春秋》的时候,李涵故意拿“阍者杀吴子馀祭”的故事,探问大臣许康佐。
  这个故事是说吴王馀祭在讨伐越国的时候,用一名俘虏充当守船的阍者。这名阍者趁馀祭登船时,突然抽出刀来,刺杀了吴王。据 “公羊传”和“谷梁传”说,当时的阍者是阉人。这个阉人弑主故事,是用来说明“君子不近刑人”,也就是君子不应该过分接近被实施过宫刑的人。许康佐当时任礼部尚书——这是一个被看成读书人领袖的职位。《春秋》的故事不是冷僻的典故,他当然知道。可许康佐更清楚,李涵需要的是引申。李涵是要他借这个机会,表明对诛杀阉人采取什么态度。许康佐推说自己没有把《春秋》的奥秘研究透,不敢乱讲。

  许康佐的虚与委蛇,证实了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阐述的一个观点:士大夫的领袖人物不可知、不可恃。李宗闵甘当阉人的附庸。李德裕没有滥交阉人。但他能从西川回长安,离不开枢密使王践言的推荐。朝廷中,没有与阉人结交的大臣寥寥可数。敢于得罪阉人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很多精英躲到东都洛阳的菊气萸香里,回避李涵热切的目光。一时间,长安的红车翠盖云集洛阳。白居易有十七亩履道池台,李德裕在伊阙之南重构平泉庄,还有平泉东庄、依仁亭台、归仁池馆、洛城新墅和元稹的履信池馆……也纷纷修起来。
  我还要特别地提一下裴度。他在集贤里筑山穿池,修起绿野堂。这里距离白居易的履道池台不远。他们与刘禹锡在山水之间“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当时多少名士,有如蝶恋花,追随、围绕在他们左右。裴度就是时代堕落的人格化象征。我说这话,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怎么能用一个大有作为的大臣,来象征这个无所作为的时代?
  但是,我们在裴度身上,同时可以看到两种互相矛盾的性格。早年的他指点江山、慷慨激昂,有种天下事舍我其谁的气魄。在整个晚唐,只有后来的李德裕,还保留着这份激情。到了长庆年间,曾让我们激动不已的进取精神开始褪色,与元稹的蜗角之争占据了裴度的大部分精力。在他生命的最后数年,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功就是诛杀刘克明,把李涵推上帝位。可这不过是沾了阉人的光。沉溺党争、结交阉人、无所是事……那支镌刻着“居安思危”四个字的玉笏,早被他自己遗忘在尘封的角落。等到裴度韬迹绿野堂,我们已经看不出他和喜欢逃避的牛党领袖有什么分别了。

  正因是牛、李两党党魁的合体,裴度与他们都保持着交情。在长安他推荐过李德裕,在洛阳又和牛僧孺诗歌唱和。可惜,这位元老重臣什么也没有做。
  饱食缓行新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
  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
  裴度最后的历史形象,就是一个在凉风亭上睡觉的老者。在离开世界前,他已放弃了这片纷乱如麻的天下。午桥庄有自己亲手种下的文杏百株,还有他修的碎锦坊和小儿坂。数群白羊就散养在青草盈茂的坂上,裴度说“芳草多情,赖此妆点”。临终时,他关心松云岭还没有修完,软碧池的绣鱼尾还没有长好,再有就是《汉书》还没看完,却只字不提自己为之操劳一生的长安和天下。
  裴度薨后,李涵收到了一条玉带。那是平定淮西时唐宪宗赏赐之物。现在,裴度把它又还给了天子。根据他人转述,裴度归还玉带的理由是“内府之珍,先朝所赐。既不合将归地下,又不合留在人间。”可我总怀疑,这里面别有深意。几十年中,裴度得到的赏赐肯定远不止这条玉带。所谓“先朝所赐”不能陪葬不能留,也是不是理由的理由。平定淮西是裴度事业的颠峰。何以临终前,他独独放弃了象征一生最大事功的玉带?裴度到底想放弃什么,不能不让我们掩起书卷,深思再三。

  多年后,诗人李商隐深有感触地在《重有感》中写下“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的诗句:在李涵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有能力象鹰隼一样振翅九天的人物,把一片空荡荡的晚秋天穹留给了晚唐。
  要说例外,恐怕也只有韦处厚了。当上宰相后,他甄别人才,清肃朝政,使李涵登基后的最初两、三年,有了几分飘萧绿,旖旎红的春光。比起那些只晓得坐而论道、夸夸其谈的士大夫,韦处厚无疑是一个实干者。也正因如此,韦处厚敢于大胆起用一些遭到清流名士抨击,但有真才实干的人。《旧唐书》记载,他因此“为时所讥”。那些不做事、玩潇洒的士大夫,却从没有忘记对实心做事的人横眉怒指、冷嘲热讽。韦处厚恐怕也只好莞尔一笑。

  可惜,象韦处厚这样的人物太少了;有那么一个,却又死得太早。长安“满目暮云风卷尽”,萧索到了极点。
  士大夫们不肯帮李涵降魔驱鬼,任他孤零零一人留在大明宫这座阴沉沉的凶宅里,养成一种阴冷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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