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43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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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9-02 14:40:36

  薄太后想起什么似的,拉着身边的女子问牛僧孺认不认识。原来她是西晋石崇家的美人绿珠,在石家败亡的时候坠楼身亡。在座几位,生前都是后妃,独独她不过是臣子的侍妾,身份悬殊。不过,到了冥界后,潘淑妃认她做妹妹,一起带来赴宴。薄太后说:“绿珠怎么能没有诗呢?”
  绿珠很谦恭地拜谢后,也吟诗一首,感慨那前尘往事:“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等她吟完,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眼看可以散席。薄太后突然问:“谁愿意陪远来的客人共度良宵?”
  牛僧孺的脸腾地红了。戚夫人急忙站起来,声明儿子赵王如意都已经很大了,自己不好陪陌生人过夜;潘淑妃说自己不能辜负萧宝卷;就连卑微的绿珠也推说石崇嫉妒心重,宁死也不敢从命。薄太后想了一下,说杨贵妃是当朝先帝后宫中人,去陪寝乱了礼法,转头对王昭君说:“你先后嫁了两代匈奴单于为妻,没什么好讲究的。今晚就由你来陪客吧。反正,北方苦寒之地那些胡人的鬼魂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王昭君脸一红,没有吭声,只是低眉含羞,恐怕心里是暗自恼恨的。
  就这样,曲终人散,大家各自回去。牛僧孺被宫女送到了王昭君的香闺。那一夜的颠鸾倒凤、鱼水之欢,在客人来说自然是艳福。王昭君心情如何,就难说了。
  不觉,东方破晓。宫人才将沉睡中的牛僧孺唤醒。匆匆梳洗后,他赶到大殿上去见主人。薄太后只是简单地说:“此处不是郎君久留之地,还是快走吧。”说完让人取来美酒,为客人践行。牛僧孺一连喝了两杯,起身告辞。薄太后、戚夫人、潘淑妃和绿珠都来相送。只是没有看到杨贵妃。
  在一名朱衣人的带领下,牛僧孺依依不舍地走出了这座神秘的宫殿,才刚到西道,一回头,朱衣人就无影无踪了。
  此时,天已大亮。牛僧孺沿着大道,走到了人烟稠密的城郭。望着往来穿梭的乡民村妇、贩夫走卒,曾经的香艳与诡异,竟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都是自己在槐树下做的一个梦。带着狐疑的心情,牛僧孺拉住了一个当地人,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庙宇宫阙,那人想了想,说:“从这里往前走十多里路,倒是有一座薄后庙,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
  于是,牛僧孺沿着当地人指引的方向,走啊走,远远地,真有一座庙矗立在疏林尽头,只是墙壁倾颓、屋瓦不存,没有一点香火气,不知道已经荒废了多少年月。昨夜的歌吹昨夜的酒,还有昨夜的红颜绿鬓、耳鬓厮磨,难道只是靠不住的幻觉?牛僧孺怅惘地徘徊在荒草枯树间,久久不肯离去。只有衣衫上残留着香气。就是这奇异的香气把他引向那座黑夜里的宫殿。牛僧孺十几天后还依稀能从襟袖上嗅到,竟不知是何缘故……

  李涵看完这段传奇后,轻轻地阖上了那卷书,把几十年前的一个黑夜,还有那座鸣皋山一起阖上。他徐徐转过头来,对身边的枢密使说:“这个故事很出格呀。”
  枢密使连连点头。御史台送来的这卷《周秦行纪》两位宦官都看过了,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故事里的女性,除了绿珠外无不是后妃。象杨贵妃,甚至还是本朝的妃子,与主人公牛僧孺份属君臣。可他们一点顾忌也没有,男男女女欢饮调笑,甚至公然陪寝,这在古代是大逆不道之事。如果这故事真是出自大臣牛僧孺手笔,仅仅意淫后妃这一项罪名,就足够让他身败名裂了。
  御史台以这卷《周秦行纪》为题,弹劾牛僧孺,难道要置他于死地?
  枢密使对牛僧孺印象不坏,搜肠刮肚,想寻找个合适的措辞,替牛僧孺分辩两句,李涵却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不知道是谁托名牛僧孺,写了这么一篇混账文字,想栽赃陷害他。”
  一听这话,两位枢密使都松了一口气。刘弘逸笑嘻嘻地奉承道:“圣人果然目光灼烁,一眼就看出这篇伪作的破绽来。”
  “这有何难?”李涵淡淡地说,“牛僧孺是德宗皇帝时的进士,岂能公然称德宗为‘沈婆儿’?”
  对牛僧孺,李涵可以说是知之甚深。据说,他是隋朝吏部尚书牛弘的后人,不过到这一代家道中落已久。牛僧孺是凭文章考中进士而跻身官场的。元和三年,他参加了制举考试,与李宗闵等三人因抨击阉人专权,被一起黜落,还连累了挂名的主考官杨於陵。这段经历,使牛僧孺、李宗闵,还有杨於陵的儿子杨嗣复交情异于常人。后来,人们将他们为核心的一派称为“牛党”。不过,牛僧孺和李宗闵其实是两种人。他不象李宗闵那样,一味钻营、拉帮结派,而是沉下心来,做了不少事。特别是调回长安后,牛僧孺在御史台清理了不少冤狱,赢得了一片赞誉。有一回,一位刺史犯了死罪。为了脱罪,他贿赂阉人,向天子求情。耳根颇软的唐穆宗(李宥)也就出面告诉牛僧孺,说那人很有才干,想宽恕他一次。

  牛僧孺直接顶了回去:“没有才干的人,不过浪费一份俸禄而已。帝王之所以要修订律法,就是为了束缚那些有才能的人。安禄山之类的反贼无不才华过人,才会祸害整个天下。”
  唐穆宗听后,赐给牛僧孺金鱼紫服,再没有提这件事。
  不过,鲠直不是牛僧孺的优点。他并不是总表现出反驳李宥时的那种刚正不阿。对同党、故旧的缺点,他总是视而不见。一句话,牛僧孺的原则是有弹性的。对李宗闵这样的朋友、对杜牧这样文采出众的人,他常常无原则的宽容。后来,杜牧为牛僧孺写的墓志铭与李珏写的《神道碑铭》都不约而同地用了同一个词:忠厚。旧《唐书》中也说牛僧孺“识量弘远,心居事外,不以细故介怀”,是一位谦谦君子。这代表了当时的人对他的总体印象。这才是牛僧孺的最大优点。

  牛僧孺闲暇之余,喜欢写些浓艳的狐妖艳事、人鬼传奇,这是众所周知的。他的《玄怪录》在诡异的情节中流露着浓浓的人情味,是志怪小说中的上品。从前,我常常在荼蘼花下读这些华丽文字。那可真是一种享受呀。
  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李涵那卷《周秦行纪》在笔法上刻意模仿《玄怪录》,却有些似是而非。最重要的是,通篇文字有种掩饰不住的尖酸刻薄。借杨贵妃之口,讥讽唐德宗是“沈婆儿”就是一例。杨贵妃是唐玄宗的爱妃,而沈氏嫁给了唐玄宗的孙子,两人辈分悬殊,且没有什么恩怨纠葛。杨贵妃怎么会称孙辈的妻室为沈婆?再说,杨妃殒命、沈氏失踪,都是因为那场翻天覆地的安史之乱。同病相怜的两个薄命红颜又何必恶语相向?

  还有一点,也让李涵颇为厌恶。夜宴散场时,每一个鬼魂都自矜身份,不肯同牛僧孺发生一段露水姻缘,甚至侍婢出身的绿珠也洁身自好。只有王昭君,因为曾两次嫁给胡人,就受人讥诮,为人轻贱,只得将肉身施舍给一个迷途的穷书生。焉知不是影射沈氏两度被安史胡骑俘获,就该被归入没有廉耻、没有贞洁,也没有自尊的女人之列?
  《周秦行纪》模仿了《玄怪录》的神鬼主题,却没有学到它的人情世故。
  种种纰漏破绽,李涵看出来了,难道御史台那群饱读诗书的御史们没有看出来么?唐德宗是李涵祖父的祖父。沈氏下落不明,但她的牌位已经供奉进了宗庙,是此后历代天子的祖先。但是,李涵关心的,不是《周秦行纪》对祖先的污蔑,而是究竟是谁花了如许功夫去编造这么一个神鬼故事,嫁祸牛僧孺。御史台不加辨析,依据这么一篇荒诞不经的小说就贸然弹劾牛僧儒,背后到底藏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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