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35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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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8-15 15:36:03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阵敲门声在长安某个寒陋的角落里响起。让人昏昏欲睡的幽暗光线里,我那位同行等了须臾,见没有人开门,微微有些失望。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门扇吱丫一声开了。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孔从门后探了出来。看见是苏玄明,染工张韶懒懒地直起身子,把他让进了屋。长安城入夜后宵禁。各个街坊的坊门在黄昏时刻下钥,不再让人出入。夜幕降临后,寻常人就只能在自己居住的坊内走动。贸然在大街留连,会被巡夜的金吾兵拿到衙门吃板子。苏玄明和张韶住在同一个里坊。夜长无事,两人偶尔会凑在一起,把酒闲话。

  走进张韶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老屋,苏玄明边寒暄着,边矮着身子跽坐在矮几前。染工张韶有供奉内庭的差事,絮絮叨叨地抱怨自新皇帝登基后,挥霍无度,连染工的活计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累了一天的张韶才会早早睡下。
  苏玄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个念头象幽灵似的鬼魅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要细细琢磨,却又不知是什么。
  片刻光景,张韶草草张罗了两个小碟,烫了角浊酒,庸懒地在苏玄明对面盘腿坐下。和往常一样,两人说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对饮起来。酒是劣酒,可热热地入了肚肠还是有几分酒劲。不知不觉,两人的话题分枝开杈,枝枝蔓蔓地多了起来。那个念头却在繁乱的话题中不可思议地清晰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染工突然注意到,老友仿佛陷入了一种痴迷的状态,游走在自己的思维中。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焰细灯将尽,声遥漏正长”。在这让人窒息的安静中,苏玄明用低到不能再低的沙哑声音把那个惊天的念头描绘了出来:“我为你算过命,可以登上宫殿,和我一起吃喝。”
  目瞪口呆的张韶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老友。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还在染缸前汗如雨下,为大明宫里的贵人漂染着赭黄、靛青、露桃红……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呀。苏玄明带着诡异的笑容,开始诠释自己的提议。这是一个卜者最擅长的:大明宫的主人是谁?是一个嬉戏无度的顽童呀!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比起这样一个无能无知的人,张韶有阅历,苏玄明有智慧——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张韶完全被这个梦一样的创意给迷住了:一切都是如此的简单,仿佛唾手可得似的。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低下头审视了一下自己:这像是一个坐在大明宫的人么?好象不像;又好象差不多。连一个饱食终日、只知玩耍的孩子都能住在龙楼兰殿,为什么自己不行?李湛的幼稚,可能是染工张韶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了。他不再犹豫了,立刻和苏玄明研究起偷袭大明宫的细节——到大明宫,到天下的中心去。

  那夜,张韶家一灯如豆,彻夜未熄。
  大明宫十三座宫门都有监门宦官和禁军看守,寻常人是无法靠近的。官员进入,也须有鱼符一类的凭证。但是,宫廷守卫的严密程度远不象制度载明的那样密不透风。唐德宗(李适)时,一个叫李狗儿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手持棍棒,入了大明宫,一路走到含元殿,竟然没有人阻拦。李狗儿抡起大棍,猛砸含元殿的玉栏,最后被闻声赶来的侍卫砍杀。就在不久前,一个叫徐忠信的人混进宫中,一直走到浴堂门内才被发觉。结果他被打了四十棍,流放天德军……

  如何才能骗过守门禁军和宦官呢?张韶想到了运送紫草的车。
  奢侈的宫廷生活需要染成许多美丽颜色的布匹绸缎。染工张韶经常需要将紫草等染料运进宫中。这给了他出入宫廷的机会。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纠结了百余名染工,鼓动他们参加到这场大冒险中来。我不能不感慨,唐朝真是一个充满游侠精神的朝代。即使在生气奄然的晚唐,还能从市井中站出一群人来,为一次浪漫的反叛去勇敢献身。
  兵刃被藏匿在一车紫草里。张韶和他的同党们推着车,走到大明宫银台门。就如事先预想的那样,守卫宫门的禁军根本没有仔细盘查,敷衍公事地问了一下,就把张韶等人和那一车兵刃放进银台门。当张韶来到下一重门前的时候,守门人觉察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紫草是很轻的。载满一车,也没多大的份量。可大车徐徐行来时,车架支丫作响,显然是重载。他上前拦下了车,进行盘查。眼看事情就要败露,张韶突然亮出了兵器,手起刀落,将守卫者砍翻在地。他的同党们揎拳掴袖,从紫草堆里抽出兵刃,呼啸着直趋清思殿。

  此时,李湛正在清思殿里和几个小宦官们蹴鞠。他们也听到了声音。深宫的寂静十倍、百倍地放大了张韶一伙的声势,就象暴风雨,由远而近,滚滚而来。仓促之间,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朱门紧闭后,清思殿里一下陷入了混乱。李湛惊惶万分地叫着要出逃右神策军营。
  这可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决定。
  右神策军驻扎在宫西的九仙门外,而清思殿毗邻大明宫东墙,出了宫门就是左军大营。左军中尉马存亮严肃正直,不苟言笑,让少年李湛对他敬而远之。相比之下,李湛更喜欢右军中尉梁守谦的恭顺。他总能巧妙地满足少年天子种种要求,是李湛嬉戏玩耍的伙伴。所以,平日左右两军间举行角斗、蹴鞠等竞技活动的时候,天子总是偏袒右军。现在,他又下意识地想舍近求远,去右军避难。这意味着要在危机四伏的时候横穿大明宫的复宫深殿。

  阉人们可不傻。谁也不愿意迁就这个孩子气的想法,纷纷要求就近投奔左神策军。
  就这样,李湛和阉人们没命地向东逃出了宫门。在这样一个了无生气的时代和了无生气的地方,除了李湛,几乎就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游戏玩家。终其一生,李湛能遇到的人中,也许只有张韶和苏玄明也在游戏人生,甚至比李湛还要彻底——不计得失,不留退路。死气沉沉的深宫里终于跑来了两个陪少年天子游戏的人,可李湛与他们擦肩而过。
  片刻之后,张韶和苏玄明踏上了清思殿的台阶。他们被眼前的壮丽彻底地震慑住了:今天,当清思殿遗址被发掘出来的时候,人们发现这是一座南北宽逾百尺,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的宏伟建筑。在纵横交错的基址上,当年巍然矗立着一座如梦如幻的宫殿。建造这金碧辉煌的清思殿总共用了三千片铜镜和黄、白金箔十万番。黄铜和黄金,把宫殿装饰得流光溢彩。黄昏时分,依然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重重叠叠的复叶菊花瓦和单叶菊花瓦上,美丽的金色光芒流动着,不可收拾地从气势恢弘的甍宇瓦甃上倾泻而下,象流云一样舒卷。

  张韶和苏玄明神情恍惚,走上了大殿中央的羽帐紫金床。雕工精美的案几上摆着不知名的珍馐玉馔。他们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可对食物的香味并不缺乏敏感。油然而生的饥饿感,把两个人从如痴如醉的梦幻状态拉回到现实中来了。他们在案几的两头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箸菜肴,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无穷的滋味。苏玄明提起精美的酒壶。美酒入口,立刻在口腔里雾化成一片醇和的酒香,使他们紧绷的神经瞬间被浸润、被软化。面对波光潋滟的酒液,两个小人物开始变得从容起来,仿佛他们一生都在享受清思殿里的奢华生活。

  当酒意涌上心头,目光失去了聚焦点,开始散了,散在这陌生的空间里。镶金嵌玉的装饰、光滑柔软的明黄帷幕,还有从帷幕的间隙渗进来的阳光,分解成无数的金色。清思殿的空气里开满了花……体验消解了目的,只剩下体验。
  苏玄明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几十年前的秋山也有遍地绚烂的黄花。师父传授的摸骨相术,他已经熟谙于胸。鬼谷之术是学无止境的。师父也看出他厌倦了尘世外野鹤闲云般的生活,决定让他重归红尘。临别的时候,师父就在花丛中为他占过一卦。苏玄明还记得,他挥一挥手,带着师父留给他的八个字,潇潇洒洒下山来:“遇贵长安,必成大事。”
  难道,在长安等待他的大事,就是今日清思殿上的沉醉么?两个市井人物在生命的高峰体验中心醉神迷。多么写意的时光呀,在清思殿里慢慢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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