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13 19:57:53
劝谏没有改变李湛,相反还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那些不分场合、不讲方式的指责和教训刺痛了一颗还不成熟的心。人们发现,李湛上朝越来越迟,越来越少,甚至到了“月不再三”的地步。
有时候,李湛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回应耳边的鸹噪。宝历元年十一月,当他就要兴致勃勃地踏上前往骊山的路时,张权舆——又是李逢吉的党羽,一个人品、能力皆无可观的小人又伏在丹墀下,慷慨陈词:“昔周幽王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国亡;玄宗宫骊山而禄山乱;先帝幸骊山,而享年不长。”
骊山是唐朝最负盛名的温泉胜地。把它和亡国丧身联系在一起,本来就说不上有什么道理。更要紧的是,张权舆这番言论从当时的观念来看,是大不敬。他居然敢拿本朝的先帝做例子,来议论骊山是亡国、亡身之地,语气粗鄙。如果放在明、清两朝,张权舆难逃诛戮。不过,他还是被李湛漫不经心地放过了。让人扫兴的进谏没有打消少年天子的游兴,反而使他满怀憧憬。临行前,李湛煞有介事地对张权舆说:“骊山真有你说的那么凶邪么?我一定要去验证一下你的话。”
我不在场,但可以想像出张权舆目送龙辇鸾旗绝尘远去,脸上会是一副怎样哭笑不得的面目。从骊山平安归来后,李湛还不忘挖苦张权舆们:那些只懂叩头的人说的话,那能信呀——我总有忍俊不禁的感觉:在李湛孩童式的狡黠面前,成人的话语显得迂腐可笑。
语言没有力度,口若悬河的大臣就选择更暴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那天下午,宫廷一如往常,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淤积在大明宫的高墙深院中。“重门勘锁青春晚,深殿垂帘白日长”——这是一天中李湛最百无聊赖的时分。上午的酣睡,除祛了深夜狂欢后的倦怠;新一天的寻欢作乐,却要在夜幕降临后才开始。少年天子梳洗后,无所事事地负手站在清思殿北。这时候,远处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名小宫娥从蓬莱池方向款款而来,袅娜地从李湛的视野中走过。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少女呀,皓齿青蛾!在毫无生气的宫廷背景衬托下,她飘飞的裙裾、斜挽的发鬓都是如此灵动,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李湛不知不觉移动脚步,迎了上去。
听到背后脚步声,已经走到绫绮殿前的小宫娥侧过头,斜斜地瞄了一眼,一颗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身着黄袍的少年风一般地跑来。宫廷其实是浪漫最匮乏的地方。李湛身边有着数不清的女人,但他们之间是无掩饰的肉欲、无条件的奉献。这个少年天子,没有学会让一个少女真正地接纳他。粗鲁的搂抱和粗鄙的调情,把一个不谙人事的豆蔻少女给吓坏了,惊叫着转身仓皇逃开。
李湛立刻拔腿追了上去。就这样,鬓乱钗垂的小宫娥慌不择路地跑过内庭。崇明门前值守的禁兵们被充满娱乐性的一幕给吸引住了,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少男少女的追逐。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刘栖楚那张刀削一样瘦削的长脸上,神色正变得越来越阴沉。
早朝又被狂欢一夜的李湛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刘栖楚只好在这个时分匆匆进宫,希望能见天子一面。走进崇明门的那一刻,刘栖楚还考虑着要声嘶力竭地在皇帝面前再说上几句。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少女的娇呼、天子的脚步声,还有围观的禁兵暧昧的神情,深深地刺激着刘栖楚的神经。他血气贲张,青筋在太阳穴上剧烈地跳动着。当女孩从刘栖楚身边跑过的时候,他想都没想,手中的牙笏凶狠地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之后,小宫娥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在李湛惊愕目光的注视下,一绺绺血水从少女的头上徐徐淌下,淌过美丽而苍白的脸庞,象殷红的菊花绽放了,来祭奠已经死亡的道德原则。花开时的天空,在少女的眼中迅速暗淡下去……
已经停住了脚步的李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大臣。
死亡象兀鹰般掠过,叼起一片如花般娇艳的灵魂,忽忽地飞远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个在自己面前满口仁义的大臣,为何会表现出如此狰狞的面目来?就象一个有趣的游戏,在玩到兴浓的时候被打断了。楞了片刻后,李湛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转身走了。
刘栖楚也被眼前鲜血淋漓的惨象给惊呆了。在小宫娥临死前的惨惊叫声中,理智重新回到了躯壳。他苛刻、坚忍,但说到底还是一名文臣,从来没有亲手扼杀过一条生命。不知过了几多时分,崇明门的禁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轻声提醒杀人者,皇帝已经离开很久了。刘栖楚这才失魂落魄地离去。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是在宫廷中、在御前公然行凶。他要赶紧去见宰相李逢吉,让主子为自己想办法开脱、转圜。
小宫娥的尸体很快被人抬往那片荒冢累累的 “宫人斜”。喧闹了一阵子的崇明门又归于沉寂。血气弥漫在初秋的暮霭中,微微有些发甜……在这座凶宅里,死亡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
让刘栖楚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在平静中度过了。宫中没有传出任何要把他逮治或贬黜的旨意。不仅仅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这起误杀宫女的意外事件仿佛被遗忘了。直到此时,少年天子依然没有想起运用手中的权力,来惩罚那些人。
在兴奋中,李湛迎来了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从这一日起,他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宝历。
已经不记得我经历了多少个改元的庄重时刻了。只记得,新天子们总是要故作慷慨地大赦天下,让最卑贱的罪人和他们的家眷有机会分享最高贵的人的快乐。
这种仪式我百看不腻。卫尉府的官员们会在丹凤楼前树起七丈长竿,用绛绳固定好。长竿上立着一只黄金装饰的铜鸡,高四尺,口中衔着七尺绛幡,上面写满了大赦的文字。即将被赦免的囚犯们满心期待地站在金鸡下,等待击鼓宣诏,然后山呼万岁,感谢天子的恩德。这就是“丹凤楼前歌九奏, 金鸡竿下鼓千声”。
猛然间,数十个阉人手持大梃,冲出宫门,照着金鸡下站着的一个囚犯劈头盖脑乱打。包括我和李湛在内的观礼者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可怜的人已是血流满面,牙齿折断,当场昏厥过去。庄严肃穆的典礼瞬间就成了一场闹剧。
事后我打听了一下,才弄清楚,地上奄奄一息的囚犯名叫崔发,几个月前,还是雩(音yú)县县令。
那天下午,有人禀告:五坊小儿又来骚扰民间了。
前几年,执掌五坊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士良。在他的纵容下,五坊小儿越发嚣张。崔发早听说他们斑斑劣迹,勃然大怒,立刻让手下的衙役抓了一个闹事者。把人押解回衙时,已是日暮时分,光线昏暗。谁没有发现,他们误抓了一名和五坊小儿一起出来骚扰民间的宦官。等崔发知道后,只好将那个阉人释放了。因为阉人隶属内侍省,也就是北司,地方官无权羁押。可是,为时已晚。几天后,崔发锒铛入狱。在御史台狱囚禁了一段时间后,他很幸运地遇上了改元大赦。当崔发兴奋地站到金鸡下,却没想到灾难迫在眉睫。
当崔发在剧烈疼痛中悠悠醒来,几个不肯善罢甘休的阉人又带着棍棒,远远地走了过来。御史台的官员们大惊失色,生怕可怜的人当场被打死,连忙拉过一领草席,把他遮挡起来……对这场闹剧,李湛视若无睹,就象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望着一地血迹,我感慨万分。
这就是宝历一朝。这个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一个“乱”字。没有“桃花乱落如红雨”的诗意怅惘,没有“坑灰未冷山东乱”的直观和暴烈,却也不是剪不断、理还乱——没那么复杂。它就是肃穆和闹剧共存所产生的些许错愕感、儿戏对经典政治的解构,是内心的无所适从夸张的外部表露……说到底,李湛身上有一种与他的身份不相匹配的幼稚。连市井人物也来嘲弄这个孩子了。
我说的,是我的同行苏玄明。
这个术士号称精通麻衣相法,混迹长安有很多年了,却总不那么如意。来找他算命的,多是市井的贩夫走卒、愚夫愚妇,连落魄的白衣举子都很少光顾。可苏玄明确总是精神饱满、眉飞色舞,好像预知到有什么好运气在前头等着他似的。这让我很羡慕。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岁月,看过太多的悲欢,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麻木了,完全没有苏玄明的激情。不过,也正因如此,我还活着,活着跟你聊聊苏玄明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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