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长工短工们紧裹老羊皮袄在场面上抽打着牛马“咕吱儿咕”地碾青稞油菜。红土沟的张家阿爷正拿着红柳木杈扬很熟练地翻青稞秸秆。今年尽管又是雹灾又是水灾,老天爷折腾了一夏,但黛彤川这地方毕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沟沟洼洼里仍然收成了不少庄稼。冬天加点萝卜干菜夏天挖点野菜,明年还是能弄个饱肚儿的。张家阿爷借着黎明的曙光捡起一颗青稞穗儿,放在掌心揉出金黄色的颗粒,丢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咀嚼着咀嚼着牙根像中了风一样变得僵硬起来,半天张着合不拢,几粒青稞泛着残白的茬子掉了出来。张家阿爷感觉到他们村庄四周山坡上一夜之间鞭麻生长得格处茂盛,团团蔟蔟像一夜春雨后的马兰。不唯如此,这些鞭麻丛像中了魔长了腿似的在冬日的晨曦###。张家阿爷丢了杈扬,跌跌撞撞地朝家里奔去,将昨夜偷偷跑回来送银子和金圆券如今还在热炕上呼呼大睡的儿子揪了起来:“快,快,解放军来了!”
末代枪王 第十五章(3)
枕戈待旦的张子龙一个激灵跳起来,从枕头底子摸出二十响盒子枪就往外冲。“娃娃呀!”张家阿爷一把抱住儿子的腿,“你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老父亲知道作恶多端的儿子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便未雨绸缪在自家土屋的灶旁挖了一个隐蔽的地道,一直通往山后的一个土窑洞。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老爷子将儿子塞进地道盖上青稞草不久,解放军已然端着机枪拿着喇叭叫大家到村中间的场院里集合。
这天,张子龙趴在阴暗潮湿而又冰冷的地道里等待天黑的时候,父亲扒拉开了洞口的青稞草叫他出来:“娃娃!解放军开明着哩,对我们啥也没做……”
“不是要株连九族将我们全部杀光吗?”张子龙急不可耐地打断话问道。“放屁,那都是那些头人富汉们日弄我们穷人哩!”张福成老汉愤愤不平地说道,接着他向儿子详细讲述了今天的情形:解放军们将红土沟全村老少两百多人集中到空阔的打碾场上,气势吓人,四周驾起轻重机枪,解放军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大有长官一声令将他们斩尽杀绝的架势。但是,那位衣着朴素的长官走进人群,站在高高的青稞垛子上,叽里呱啦地用下边话向他们讲话,起先听不懂,后来总算弄清楚了意思,说这是一次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我们必将严加惩处……但是我们相信发动这次暴乱的除了少数马匪的军官和地主官僚以外,大多数是无辜的群众,是受胁迫的……因此,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立功受奖,除了血债累累的匪首外,其余群众只要缴出枪支,一律不予追究……
“娃娃!”张家阿爷说,“好多人把家里的枪缴了出来,解放军没抓也没问,还表扬他们呢!你看你也……”
“大大!”张子龙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按照娃儿们的标准,我是首恶呢,还是胁从?”
张家阿爷哑然了,儿子血债累累罪大恶极还是第三纵队的司令,自然是必办的首恶了。老汉长叹一声,颓然跌倒在地道里,脸上皱纹纵横,在如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像成熟的核桃。看着儿子一副破釜沉舟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模样,张家阿爷痛哭失声,嘴咧得像二姐的鞋口儿。
张子龙回到卡子上后,立即召开了官兵大会。会上他涕泪交加,“弟兄们,呜——呜——呜,解放军将我们村庄洗了个精光,连三岁的憨娃娃都没放过,摊在场里用碌碡碾了……凡是参加了这次暴动的,他的家属连一个也没放过呀!黛彤河的水红了,尸体把河都给堵住了……”土匪们失声痛哭,跌倒在老虎沟河滩上捶胸顿足,泪水滂沱,“张司令,你带弟兄们出去,跟那些娃儿们拼了!”
张子龙偷偷地笑了:“弟兄们,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现在的武器装备跟娃儿们相比太差了,我们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们要保存实力,等待时机,等待马长官打回来的那一天,我们再里应外合,报这个血海深仇……”
“对对对,”刘富贵在旁边立即应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怎么个保存实力法?”众人停止哭声,疑惑不解。
“进祁连山!”张子龙一指身后莽莽的祁连山麓说道,“这是我们最好的去处!山大沟深、森林茂密、地势险要,那解放军娃儿们大都是下边人,不习惯走山路,轻易不敢来攻打我们……再说,这里有放牧的藏民蒙民,有数不清的牛羊和野生动物,够我们吃喝用度的……”
“那……那我们不是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了吗?”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啥土匪不土匪的!梁山一百单八将不也是土匪吗?后来一个个都做了官了呢!”张子龙打小熟听《水浒传》、《三国演义》中的故事,“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计较这些?谁要是不愿意跟我们进山,那现在就回家!看解放军不照猫画虎,抓住你们抽日奶奶尕娃们的肠子!”
大家都不敢言语了。他们在平羌沟、老虎滩抓住共产党解放军抽肠子、用铁丝穿肩胛骨以及五马分尸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出来。将心比心,解放军抓住他们后岂能轻易放过他们,不抽他们的肠子还算是有血气的人吗?山里的马蜂也知道有仇必报,谁要是捅了它的窝,它们会倾巢而动,不把你蜇个狼狈逃窜决不罢休,何况是人?
“好吧!”别无选择的土匪们无可奈何地跟随着张子龙向祁连山麓里进发了。
末代枪王 第十六章(1)
挨了一水盆的刘富贵揩了揩头上的水,唯唯诺诺地悄声而退。他知道,此时的张子龙已然绝望已然丧心病狂,自己稍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还是小心点好。心中这样想着但胸中一股恶气却在翻江倒海,汹涌澎湃着,像发了洪水的长江,寻觅着薄弱的堤岸。
也活该是哑巴李九儿倒霉。刘富贵出得司令部迎面遇见哑巴李九儿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走来,看见刘富贵后竟在小手指头唾了一口唾沫,伸到他的面前来,用哑语表示了对他的极度蔑视。想我刘富贵在这个纵队里处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谁见了不怕三分敬而远之,远而敬之,谁敢这么藐视我?今天这个天聋地哑的家伙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在老子心里窝着一股火儿的时候来浇油!刘富贵头脑一发热,一把捏住那支小拇指儿,往一边扭去,“妈妈的,鸦子瘦了鸡儿也掐哩,老子走背运时连你这个哑巴娃也瞧不起!”说着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哑巴李九儿“咿呀”一声,往后便倒,鼻血立马像小河似的流了出来。
李九儿摸了一把鼻子,看见出了血便不依不饶起来,跳起来扭住了刘富贵咿咿呀呀地把头往他的怀里塞,一副弱者受到欺侮时破釜沉舟的样子。刘富贵的长江洪水决堤了,直向低洼的鄱阳湖涌去。他揪住李九儿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痛快得就像盛夏六月午后翻滚的乌云向大地倾泻暴雨。等雨过天晴时,他蓦然发现土匪们已然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一个个怒目而视,目光里流露着一股愤懑与不平:奶奶的,干嘛欺负这样一个天聋地哑的残疾人?今日你小子你欺负这个哑巴,明日难保不欺负到老子头上?看你驴日的那个狠心样儿,敢情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
甄二爷站在人圈里,心定气闲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一个恶毒的计划慢慢地随着事态的发展诞生了。
第二天,甄二爷收拾停当,径直走进张司令的帐篷:“张司令,今日打猎,我跟哪些兄弟们去?请你分派……”
“打我的球哩!”张司令好不气恼,“这些驴日子,个个趁打猎的机会跑得无影无踪,你让我派谁去?我还敢派谁去?”
“张司令,”四爷小心翼翼地说,“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啥话不能说?说!”
“平时出去的那些弟兄们没有管束,所以一出了这乱石窝就无法无天,随他们自己去了。我想,司令派一个得力的心腹带我们出去,就不会出现弟兄们开小差的事儿了!”
“嗯……”张子龙若有所思,“那依你说,该派谁去才合适呢?”
“司令,这个我不知道,全靠司令调遣!我的意思只有一个,司令只要派一个得力的长官出去,管束住打猎的弟兄们,我们这个冬天的日子就好过了,不然,仅凭我每天背回来的两三只岩羊,啥球事也顶不了的……”
张子龙沉吟片刻,挥挥手叫甄二爷退下。
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第二天,张司令派刘富贵带四个土匪随甄二爷去打猎。甄二爷禁不住喜形于色,迎着朝阳,踏着枯黄的草丛,心花怒放地唱起“少年”:
石头三转儿有模哩,黄河里澄金子哩;今天的事情有我哩,舍命都陪君子哩。
刘富贵鄙夷地看了眼甄二爷,也放开嗓子唱了一首:
高高山上的鹿羔娃,它在个山尖上站哩;刚刚断奶的憨娃娃,满嘴把少年哈‘漫’哩。
“嘿嘿嘿……”甄二爷讪笑着,“留下少年的孙悟空,阳世上宽心着哩!弟兄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少年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唱唱少年宽宽心,你嗓子亮豁,再唱一个叫弟兄们听听?”
末代枪王 第十六章(2)
刘富贵狠狠地剜了一眼甄二爷,头也不回地往丛林中走了。其他土匪们面面相觑,赌气似的争先恐后地唱了起来:
东海的喇嘛走西藏,背儿里背的是藏香;想起个花儿者哭一场,路远着辨不过地方。景阳岭达坂卧牛河,三道漫湾的峨堡;站下了思想坐下哭,有心肠起来了跑脱。
几首“少年”唱下来,土匪们眼睛里都噙满了泪花,都有了“有心肠起来了跑脱”的欲望,大有一曲吹散楚霸王八万雄兵的光景。
“日奶奶你们唱的这啥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他妈给我闭上臭嘴,专心打猎,这又吼又叫的,野生等着你来打?看,岩羊!”
甄二爷顺着刘富贵手指的方向,看见在高耸入云的山脊上,一只眉心有白斑的硕大公岩羊正警惕地看着他们。它的那两百多个部属正在惊恐不安地喷着响鼻,看着山谷下逶迤而行散发着令人魂飞魄散火药味的直立行走的动物。曾几何时,这些家伙悄没声息地摸近它们的种群,突然从树丛中从岩石后伸出乌黑的管子,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它们家族的成员便会莫名其妙地訇然倒地,成为它们心中永远的痛!要不是它们伟大英明的大王审时度势领导有方,带领它们在这高山峻岭间迂回周旋,它们恐怕早就在那些冒烟的枪口下消失殆尽了。
今天,它们凭着先天的敏锐觉察到山谷里的这些人来者不善。这些人荷枪实弹行踪鬼祟,与那些平时猎杀它们的人并无二致。岩羊们躁动着聚集在白额羊王的周围,警惕地看着山谷里的人,也看着白额羊王,唯白额羊王马首是瞻。甄二爷知道,只要白额羊王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拔腿飞奔,转瞬间消失在莽莽林海叫敌人摸不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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