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7-29 15:20:14
不知不觉中,被桂树零乱的枯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让人窒息的白昼就要结束了。陈弘志的身影被暮色一点点染黑。随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仿佛就要跳出胸腔。一定有重要的消息,从梁守谦、王守澄那里传回。他压抑着慌乱的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此时,故事的另一位重要角色正踏着夜色,匆匆走进大明宫。
几天来,左军中尉吐突承璀一直心绪不宁。《中庸》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人要败亡的时候,妖孽的形和影又何尝不是隐约可见?
在吐突承璀的私邸中有一间秘室,收藏着诏敕等机密文稿。几天前的一个清晨,他象往常一样推开门扇,走进红梁粉壁的秘室。眼前的情景把他给惊呆了。在砖地上,一夜间生出了二尺许长的毛发,华丽秘室里一派荒芜景色。目瞪口呆的吐突承璀半日才回过神来。在内心深处,他隐约感到这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迟疑了片刻后,吐突承璀转身退了出去,随手将门悄悄地掩上。这个阉人没有将密室里的诡异情景告诉任何人。他不动声色地取来了一副箕帚,亲手将满室的地毛一点一点地芟除干净,再偷偷掩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危机四伏的元和十五年春,吐突承璀可不想看到这件怪事被大肆渲染,闹得满城风雨。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外甥偷偷跑来,告诉吐突承璀,自己在安上门外见到两个刚从贡院返回的秀士,正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左军中尉家的一地乱毛……当他说完,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吐突承璀惊惶的眼神——密室里的长毛,使我们的故事又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1)
现有的史料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正月二十七的夜晚,大明宫中爆发过血战。按照推测,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在第一时间得到李纯驾崩的消息。和宦官马进潭、王守澄商量一番后,他封锁了消息,矫诏把吐突承璀召入了大明宫。
李纯服食丹药后卧病月余,可病势不重。所以,吐突承璀没有想到是“出大事了”,欣然踏入了这座凶宅。
入了银台门后,吐突承璀穿越复宫深殿的重重投影,朝中和殿走去。他是少数几个可以随时进出寝宫的人物。这条道路再熟悉不过的了。寒柝凄怆,砭骨阴风穿过道旁的松树和桂树,发出阵阵呼啸声,掩盖住道旁甲士急促的呼吸声。风声好象有些异常。吐突承璀抬头望了望黑透了的夜空,枯枝乱影外,一弯被冻僵的下弦月,冷冷地照在他脸庞。等吐突承璀低下头,就看见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树后长起身形来了。他一楞,下意识地呵斥了一句。对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回应。黑影的背后,是更多的黑影。吐突承璀猛然发觉事有蹊跷,回身想走。一只冰冷的手霍地锁住了他的咽喉。
徒劳地挣扎的时候,吐突承璀脑海里浮现出卢从史扭曲的面孔。只不过,自己换了个角色。濒死的阉人看见灵魂挣脱了出去,站在道旁,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肉身被摁倒在地上。那情形,与多年前他伏甲生擒卢从史惊人地相似。右神策军的甲士仿佛听到吐突承璀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好象是“卢从史”,也许不是。谁知道呢?他们拖着渐渐凉去的尸体,消失在宫树云阙间……暗昧的天光下,右军的铁甲青光扑朔,像渊薮里出没的狞厉鳞族,游弋在阴森的宫门外。左神策军的大营中则刁斗森森,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片刻之前,他们的护军中尉刚刚悲惨地死去。
此时,在翻滚的黑雾掩护下,有一支神秘队伍悄无声息地穿过大明宫西南角的光范门,走进了宫廷。三百人骑马,其他人步行,簇拥着一位颌下无须,脸色白净的大将军。他低声地招呼麾下人马加快行进的步伐,声音柔媚,尾音甚至有点女儿似的颤抖……
几天前,一个不知源头的消息就在长安的灵界传播。白衣布帻的少丨妇丨、发髻上插着胁骨的老妇和红眼的驼背老头,还有卖鬼花的女子纷纷传说,另一支阴兵已经从阴间启程了,很快就要再次抵达长安。我一惊,难道他们又是来迎接天子上仙的?
终于,就在几天前,一支阴气飕飕的人马从销魂桥方向奔来,穿过城门洞,涌入了长安。可京城的红男绿女们肉眼凡胎,看不见那些阴间来的甲士,依旧继续着他们的平凡人生,丝毫不晓得大明宫即将上演新的故事。只有我再次混在长安城街市里坊间的孤魂野鬼中,睁大眼睛,想在队伍中找寻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比如辛公平,或者王臻。可惜,触目都是陌生面孔,只不过依旧带着那似喜似悲、若有若无的神情。是啊,十五年时光弹指间过去,阳间都已经人事全非,阴间想来也是如此。
今夜,阴间的甲士们悄悄地包围了中和殿。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队伍中走出来,碧衫黑袴,紫色披风,头戴一顶非虎非豹的皮冠,对大将军拱了拱手,拖着长长的声音说:“时辰到了……”
大将军摆摆手,那人点头后转身朝大殿走去,手上是一柄一尺多长的金匕首。不过,我已经没有上次的惊讶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我借助宫廷里飘荡的鬼火,看清楚了面目:哦,陈弘志……
如鬼似魅的黑影飘进了李纯的寝宫。
中和殿里沈静如水。半旧的绞金蟠龙黄铜烛台上,儿臂粗的油烛猛地两三声炸响,灯花闪了一闪。在白得碜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荡漾不止。灯火摇曳间,又恢复了一片静谧。李纯的病体似乎经不起风里任何一丝潮气或寒意的侵蚀。于是,悄悄落下的帷幕将风,连同光一并挡住。中和殿里惟余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从黑暗里感知到莫可名状的骚动——就在厚重帷幕后面,仿佛有无数灵物在嬉闹、在偷窥、在窃窃私语。当细切的喧嚣渐渐低沉下来,直至没有,病榻上的李纯忽然意识到,自己隳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没有边界、没有标示。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听橐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他试图看清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劳。狰狞的面目还在继续逼近,一直向他压迫过来,使他窒息,使他临死时才真实地感到,他必须接受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结局。李纯用尽最后的力气长嚎,细如游丝的声音在深宫里缭绕、消散……只有几声凄厉的枭哭隐约传来。
六个青衣人肩抬碧玉舆,走出了中和殿。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宫人小吏在哀哀啼哭,纷纷跟即将远行的天子告别。有个宦官很激动,上前拉住碧玉辇,用衣袖手巾,拼命擦拭上面残留的血迹。可什么也没有擦掉。他还想再擦拭一下,阴间甲士却不肯了,一把将这个小宦官推开。他们骑上了骏马,如风如雷,飒然向东奔去。滂沱的马蹄声中,整个宫廷好象无知无觉,死气沉沉地浸泡在如水夜色中
——一切仿佛是重演,了无新意。
那个宦官还不死心,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碧玉舆远去的方向追去。突然,脚步一个踉跄,他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低头一看,一坨墨黑的东西在蠕蠕地动,隐约发出幽幽的青光,就如一尾盘曲的蛇突然被惊醒。是的,是一尾蛇。看不清到底是象雄鸡一样长个肉冠的鸡冠蛇,还是形如枯枝,能从幽林中横飞出来击中人的爆身蛇,也可能是在下雨天发出牛一样的吼声的黄领蛇(2),嗤嗤地吞吐着猩红的蛇信子,沿着手臂迅速游上来,游到肩膀、胸口、膝盖和脚踝,冰冷腐臭的黏液留在了皮肤上,让人惊恐、挣扎,张大的嘴想要大声呼叫,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好象在一个空气被抽干的空间里。刹那间,雕梁玉柱、龙楼凤阙,一齐隐没入无疆的虚空中,黑暗的空间变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简直让人热得喘过气来,仿佛被放在蒸笼里。在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点亮光,慢慢地清晰起来,白晃晃的,很刺眼,是一把雪亮的刀片。手和脚本能地挣扎起来,可缠绕的蛇就收得越紧,几乎可以听到骨骼被挤压时发出的喀喀声了。那柄刀在迫近、迫近……
**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
肉体被杀死,灵魂摆脱了蛇的束缚,缓缓地漂浮起来……大汗淋漓的仇士良躺在柔软的锦衾绣被里,仿佛躺在虚空中,软绵绵的,什么力气也没有。只有思维更快速地捕捉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根本没有必要,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在同样的梦境中醒来。绣帐外,灯烛发出一片柔和的光,隐约照亮了半边空间,金熏笼、银烛台,还有案几上华丽的铜镜和三彩釉色,每个细节都在提醒仇士良:这是他在长安的家。
是的,是家。
仇士良侧过脸,借着昏黄的烛光,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云鬓半偏、黛眉微颦,一截玉臂袒露在锦被外。她的鼻息很平静、很有规律,根本没有意识到枕边人刚从一场梦魇中挣脱出来。
(1)引自《唐阙史》
(2)引自《录异记》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