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7-26 09:28:09
第五章:谋杀局中人
疏于修葺,大明宫原本洁白的石阶被灰霉青苔锈蚀得斑驳不堪。那肮脏的洁白教人联想到未及枯朽的骨殖。从千百间奢华而阴暗的宫室里蒸发出来的血腥气息,还有无数在雕栏玉砌之间翩翻的亡魂,最后都酿成阴寒之气,被宫城悉数贮蓄起来,就象一个瓦罐。
鬼魂是最喜欢藏身瓦皿瓷瓮中的。前不久,光宅坊里有个人病重,弥留之际,病榻前环绕着妻儿,还有念经祈福的僧人。突然间,大家看见一个身影咻地一下,窜入室内。大家知道,是勾魂的鬼魅到了,纷纷大声叫喊,追着鬼,猛地驱赶。不知是人多阳气盛,还是鬼魅惧怕僧人手里的佛经,竟然仓皇躲避,逃入一个大瓦瓮里。(1)
现在,瓦瓮般的宫殿无可挽回地残破下去后,阴气就从裂缝里不绝如缕地渗漏出来,使人体会到挥之不去的逼人寒意——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从时令上讲已是早春,却有着暮冬的苦寒。放眼周匝,毫无生气可言,除了三数只野枭,在枯树上、在宫室上空飘忽无定的阴霾里鸹噪不止。
又一具小阉人的尸体被拖出中和殿的阴影,在砖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阉人、宫女们默默地看着,心中满是悲哀。将要逝去的白昼对中和殿里的人来说,是如此难捱。辍朝已经数月的李纯狂躁不安,手舞足蹈,双手在空气里抓挠着,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扯成碎片。一句在不该说的时候说的话,一个在不该做的时候做的动作,甚至一个表情、一声喘息,都会带来死亡。李纯喘着粗重的气息,瞪着血红的眼睛,象恶狼一样扫视着环列大殿的人,捕捉每一个可以让他发泄焦躁的机会。
打死他!打死这个奴才!
中和殿的空气里还回响着李纯歇斯底里的狂吼。人们已经想不起这是第几个牺牲品了。病榻上的李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血腥气息浓郁的空气,仿佛冰冷的血腥味可以浇灭他的心火。谁也不知道在下一刻,炙热的心火又将吞噬哪一条孱弱生命。崩溃边缘的宫人和阉人无声地交流着目光,却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瑟索的身影。整个中和殿里弥散着人人自危的紧张空气。突然,一个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崩溃的小阉人疯狂地叫喊着,抱头鼠窜,逃出中和殿,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剩下几个瑟瑟发抖的宦官蜷缩在角落里,把乞怜的目光投向藏在殿柱后面的内常侍陈弘志。
可陈弘志仿佛无知无觉,出神地望着中和殿一侧的三两株桂树——这些植物枯萎近百年了。谁都不愿提议将那曾经香气馥郁的残骸掘去。诡异的宫阙里有着太多莫名的禁忌。为了掘去已经没有生命的花树,去破坏帝王家的风水,或者触犯冥冥中不可知的神道,实在有些犯不着。死去的桂树无香无色,作为一个逝去的时代留下来的旧道具,被遗弃在这座绿意缺失的凶宅里。
许久,陈弘志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枯死桂树的乱枝上缓缓移开。这可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下午。
都是丹药惹的祸——十年前,李纯就曾大谈“只吞一粒金丹药,飞入青霄更不回”。当时的宰相曾告诫过他:前代帝王追逐长生不老,最后都成了江渚上渔樵把酒闲话时的笑谈。就连英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在服用了天竺僧人的长生不老药后不起——长生之术,其实是致命的诱惑。可是,李纯听不进去。
转过年,奉旨出使新罗国的阉人张惟则回到长安,向天子讲起了自己在海上的一段神奇经历。张惟则说,他的船停泊海岛的时候,忽闻鸡鸣犬吠之声隐约传来,似有烟火。借着皎洁月光,闲暇无事的张惟则从容上岛散步。大约走一二里,就见到繁花中的玲珑楼阁间,几个头戴章甫冠、身着紫霞衣的公子吟啸自若,望之如神仙中人。见到张惟则,几位公子问起他从那里来。张惟则告诉他们,自己是唐朝出使新罗国的臣子。公子听后说:“唐皇帝乃吾友也。”转身命青衣侍女捧来一个宝匣,托张惟则代为向长安天子致意。
故事说完,张惟则恭敬地把手中的宝匣呈送到御案上。
李纯好奇地打开匣盖,见一方金龟印,长五寸,面方一寸八分,篆文八字:“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李纯读不懂这句话,只好用紫泥玉锁缄封宝匣,放置在帷帐深处。一丈多长的五色光隐约从帐内透出。到了月底,寝殿前面的连理树上生出灵芝二株,宛如龙凤。这就是凤芝龙木的答案呀。(2)
宛如龙凤的两株灵芝使李纯更加相信,自己的前生一定是个逍遥天外的仙人。他旧事重提,下诏求仙。
结果,一个叫柳泌的道士走进了大明宫。可是,兴唐观的铜炉终日烟火不熄,却始终没有能炼出长生药来。狡猾的柳泌心生一计,说是药材不行,要李纯将自己外放浙东为官,到天台山寻找传说中的仙草。天子竟然也答应了。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柳泌还是一无所得。谎言就要被揭穿了。惊惶的道人自觉走投无路,狼狈逃入山中,结果被抓住,押送回长安。鬼迷心窍的李纯居然认为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他不仅没有惩罚柳泌,还把这个道士留在兴唐观,继续为他炼制不死之药——故事终于从闹剧演绎为一场悲剧。
“鼎追四季中央合,药遣三元八卦行”炼制出的丹药,不过是一撮鱼肚白丨粉丨末。柳泌将它盛在瓷钵里,恭敬地进献到李纯的御几上。天子大喜过望,连日服食。铅和汞使他的心头燃起了一把火。李纯变得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绪。几日来,他身边的阉人不知道被杀了多少。中和殿仿佛人间地狱一般。殿里殿外的阉人们都在想,怎么才能逃出这地狱呢?
此时,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宫晚树后面下坠,蓬莱池上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夕阳拉长了桂树的投影,和身影叠印在一起,就好象有阴魂附体。在阴冷的晚风中,陈弘志忍不住一个寒战。今夜,他才是这座凶宅里的主角。陈弘志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自己出场的时刻。可是,派出去联络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和枢密使王守澄的手下去了多时,却迟迟未归。
从元和四年开始,梁守谦“总枢密之任”,进入了长安的权力核心圈。讨伐淮西,是李纯在位时取得的最大胜利,当时梁守谦出任行营招讨都监。《功德铭》甚至夸张地颂扬他“灭蔡之功,十有其七”。回长安后,梁守谦转任神策军右军中尉,手握着长安一半的兵力。王守澄是这段历史中另一个引人瞩目的阉人。元和十五年不过是他初登历史舞台。他们两人,再加上马进潭、崔潭峻、刘承偕、韦元素,都是宫里很有权势的宦官。可正是这些人站在幕后,煽动陈弘志对李纯下毒手。为什么呢?
因为吐突承璀。
李纯卧病的几个月里,这位左神策军中尉频繁地出入中和殿。每一次入觐,他都要和天子摒人密谈,悄悄地说上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君臣两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话要说。可梁守谦等人知道吐突承璀向李纯说了些什么:他想劝李纯废太子。
李纯的长子已经病故,现在的太子李宥排行第三,是他和结发妻子郭氏所生。但是,立李宥为太子,李纯似乎不太情愿。他甚至不肯按照母凭子贵的旧例,册封郭氏为皇后。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李纯有更换太子的想法。李宥入东宫的时候,正好是吐突承璀因卷入受贿案被贬淮南的那段时间,不在长安,没有出过什么力。更糟的是,吐突承璀不共戴天的对头李绛、崔群等人,倒是拥戴李宥为太子的有功之臣。这让他很不安。如果李宥今后继位,自己的地位还能维系么?回到长安后,吐突承璀开始怂恿李纯改立次子李宽为太子。如果图谋得逞,李宽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到时候,谁还能撼动他的地位?
但是,这触怒了梁守谦这帮权阉。十五年前的永贞内禅,吐突承璀出了不少力,赢得了李纯的宠幸;十五年后,他又想独占翊戴之功。多年来,梁守谦等人被吐突承璀占尽了上风。这一回,怎么能重蹈覆辙?可是,谁也不敢保证李纯会拒绝吐突承璀。这么多年来,他对这个阉人的宠爱,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多少大臣挖空心思,极力攻击,都没有能扳倒吐突承璀。梁守谦也没有把握扭转颓势。所以,他们想到了传说中的那把金匕首。如果李纯死了,不就没有人来更换太子了?
这也正是郭氏和李宥所想的。
但是,吐突承璀的富贵穷通全系于李纯一身。有他在,就绝不会让伤害李纯的事情发生。他麾下的几万左神策军正驻扎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外。谋害天子的阴谋一旦败露,如狼似虎的神策军会将陈弘志撕成碎片。在动手前,必须杀死吐突承璀;而杀死吐突承璀的刀就握在梁守谦的手中——只有九仙门和右银台门外的右神策军,可以和左军抗衡。没有梁守谦的撑腰,陈弘志什么都不敢做。
(1)引自《酉阳杂俎》
(2)引自《杜阳杂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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