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大到了民政局后，又来找那个主管这事的女同志，女同志觉得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但雷声大偏就认为她是在敷衍，是在推托，两人原本还都带着理智，但架不住话赶话，雷声大又是个爆脾气，话不投机，不到十分钟，他就骂上了。他骂人的话向来又糙又没道理，经常是他自己还没想好怎么说嘴里就已经冒出来了。那女同志哪见过这等不讲道理的主儿，还没听到一半，眼泪就下来了，好歹也是三十几岁有一定社会经验的人，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还是平生第一遭。也是赶上雷声大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小院里一摊乱七八糟的事，欧阳得了老年痴呆、孙红梅晕厥住院，又逢着林大山突然死亡，七十多岁的雷声大碰到了人生中最突发，也最繁杂、最痛苦的时候，那脾气好得了才怪。加之他性格原就混不吝得象个阎王，眼下碰着这事儿，更是气升血涌，跳着脚骂，那女同志再好的气量也受不了，一路小跑着出了办公室的门，而门外头已经站了好几个民政局的同志，他们一一上前解释、道歉，但却没一个人能息住雷声大的火，这场大闹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刚刚从外面开会回来的刘局长闻声赶来，雷声大这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刘局长远远地就听见了吵闹声，他一推门进来发现是雷声大，一下子就乐了。他说：我当是谁？原来是老首长？你老这是出啥大事了，咋气成这样了？
　　刘局长原也是军人出身，一直称呼雷声大为首长，眼见着雷声大在自己的家门里闹，刘局长更不能坐视不理。他把闲杂人等都请出了办公室，这才和雷声大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小刘，你来得正好，有这么个事，你给评评理……”雷声大一把抓住了刘局长，竹筒倒豆子，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他原不想找刘局长解决这事的，他以为凭着事实说话，林大
　　山就是一烈士，就是一英雄，凭啥不给人追认，但他没想到，他到底还是非得找这刘局长了，因为他把民政局给闹了，闹得差点把楼盖给掀翻了。
　　刘局长闷不做声地把事情经过听明白了，他说道：“这事，我们的工作人员办的没错，你老还是得回去把资料弄齐了，我答应你，一定把事情办圆满了。该是林大山的一定给，你放心！”
　　“那行！有你这话就中！时间上你也得抓紧，明天他就火化了！”雷声大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那我可应不了你！我这也得按程序办，民政局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刘局长道，“不过，我可以尽快办理，只要你资料齐全，我第一时间审批！”
　　“行！”雷声大应了一声，起了身，正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道：“那女同志呢？我这脾气不好，怕是委屈人家了，她跑哪去了？我给她道个歉吧不然！”
　　刘局长道：“没事，漫说你老没错，就是有错，训她，我们也得受着，谁让我们干的就是这工作呢！得，你回吧，我找时间去小院看你！”
　　“行！”雷声大颇为满意这样的处理结果，起身，走了。
　　另一间的办公室里，那女同志仍在哭，她连年被评先进，工作态度一直是单位里最好的，但眼下碰到了雷声大，一世的英明算是倒栽了葱了。她哭得这叫一个憋屈，这叫一个委屈啊！

　　但好在，刘局长知道她的为人，更知道雷声大的为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着一盒纸巾放到了她的面前，道：“把眼泪擦擦，工作还得继续。回头雷声大来了，还得你接待！”
　　女同志抬头看看他，刘局长也正看向她，那眼神里竟就写满了信任和鼓励。女同志抽了一张纸巾，把眼泪擦了，然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相信她仍是一个好同志，是一个工作上绝对过硬的好同志。她绝不会因此而影响工作的，绝对不会。
　　至于雷声大，闹腾了一大气之后，心气终于顺了，他想，是
　　该回去看看大山子了，明儿大山子就该走了，是真正的、永远地
　　走了。
　　他准备在大山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晚上好好地陪他，陪他聊聊天吧，陪他喝壶小酒，陪他抽袋烟……几十年了，净是大山子在陪他，他还从来没有陪过大山子呢。

　　雷声大想到这里，就加快了脚步。
　　他想好了，今天晚上，彻夜不眠。
日期：2011-05-12　05:35:20

　　4.经过一宿的陪伴，雷声大的眼窝深了，人也苍老了。但他的精神头却依然矍铄，他觉得他是家长，是所有老兵的依靠，到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倒下，尤其是现在，尤其是眼下，林大山需要他，林大山的家人更需要他。
　　天不亮，雷声大就安排好了一切。
　　一大早，他和林大山的家人们就一起陪着林大山去了火葬场。
　　火化的时候，小院里的所有老兵都到了，独独少了孙红梅。孙红梅此刻仍躺在病床上，她的心其实早就飞到了这里，再没有什么比老兵的生死更让她牵挂的了。只是孙红梅心有余而力不足，目前她的状况不容乐观，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具体什么病，医院的大夫都闭口不谈，而孙红梅更是不问。她心说，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对她来讲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那些个战友，那些个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兵们，此刻会是怎样，是否哀伤，是否难过，是否在为又一次的突然生离死别而遭受莫大的痛苦，心灵遭受无比的摧残。

　　此刻的老兵们表情肃穆地守在林大山的遗体前，他们没有一
　　个人流泪，但那份庄严和凝重却足以令所有在场的人黯然神伤。
　　他们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林大山，这个每天为他们吹响晨练号的老兵，此刻正硬邦邦地躺在冰凉的床上。从此以后，这个每天都担着他们的菜篮子下山去卖菜的林大山，这个天天只知道嘿嘿憨笑、嘀嘀吹小号的林大山，将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过的呢？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突然就消失了，消失得毫无征兆，消失得突然而意外。
　　老兵们依然直直地盯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们知道，再过一分钟，这张脸就随着他的身体一起火化了，从此，这张脸就只能出现在每个人的梦中了。
　　林大山的女人已经再没有力气去哭了，她哀号着，哀号着，直到有人要推着她的丈夫去火化间，她这才突然猛烈地喊叫了起来，她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想从那些人的手里抢回自己的丈夫，她总觉得他没有走，他或许只是困了，在这个冰凉的床上躺躺，他也许会突然醒来，就像在跟大家开一个离奇的玩笑。但是，她的丈夫，那个叫林大山的老兵，此刻已经被推进了火化间。林大山的女人“啊”地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喊出了一句：“林大山，你这个挨千刀的，你留下我可怎么活啊？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女人的哭声如刀子一样，一刀刀切割着在场人的心，撕心裂肺，令人神伤，再没有人忍得住这样的哭声，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最痛的爱、最爱的恨！
　　雷声大转过身去，远远地避开了，没有人看见，他两只粗粗的大手已经在眼角那儿划拉了一下。他一直以为，林大山很年轻呢，再怎么着也不会走到他的前头去，但没料到，比自己年轻的林大山还真就走在了自己的前头，走在了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河水里——而这条每日必经的河竟就成了他生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