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女仆顺手掀开这顶蒙古包的门帘,让可汗入内。蒙古包内中心空地上有一处火堆,从灌木丛干枯的根茎燃起的火堆里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清香油脂气味,烟雾袅袅,迅速向头顶上方圆形天窗飘散开去。忽兰哈敦正双手抱膝,坐在毯子上,眯缝着眼睛出神地望着火堆里跳跃闪动的火苗。往日常见的丝质地毯被替换成三条平常的花色毯子。一旁摆放着几个收拾妥当,随时动身以待路上备用的皮质袋子。
可汗走过门坎,停下脚步。他那猫一般闪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愉悦的光亮。“瞧!她又玩起了新花样!”他心里想着。
忽兰哈敦这时才回过神来,见他来到,赶紧用掌心抹了抹着双眼部位以及描摹的快要到鬓角处的细长的眉毛。她赶紧起身,重又跪拜在地上,遂仰起头部,用双手抱住可汗的双腿。
“英明的、无可替代的、举世无双的可汗!请你海量,饶恕我这个小女人,这也许打扰了你的睡眠,或许打断了你的思绪或者一次重要军事会议。我实在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我和我的孩儿的生存,在这四周,每面墙的缝隙都让人不得安神。就让我去吧,我只要身边带着一个忠实的女奴,哪怕是像一个乞丐一样可怜兮兮地离去,到一个偏僻的陌生的草原上流浪也比这强啊。”
“慢!你给我来一碗中原茶水喝。让我坐在你身旁,要你把你害怕的或者谁在迫害你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可汗绕着火堆走了一圈,便坐在毯子上。他细心地观察到,原先地上铺着的四条毯子不见了,四面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绣着花鸟图案的帷幔也不见了。就在这一时刻,这个蒙古包一下子让给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极其平常的牧人时住过的那顶里头陈设简陋的蒙古包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兰听这话,将自己蜷曲的缩成一团,用她那狞猫似的凶狠眼睛盯看着可汗。年幼的小儿子库里康依偎在她身旁,他赤身裸体、一身黝黑肤色,头被踢的光溜溜的,除了耳上边特意地留下两根小辫子外,尤其引人注目。忽兰这才压低嗓门、用特制的委婉腔调哭诉道:
“我没啥指望,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父母双亡,几个兄弟中现只有一个亲人活着,职位鄙微,仅仅是谋了个一般诺呼尔职位而已。早先他可不是这样,光手下就有数千个诺呼尔。我这兄弟也快被人害死了。”
“他为啥遭人毒害?”
“说来话长,我们蔑儿乞部落,命真苦啊。我们部落就是败在你那长着一双老虎眼睛、铁面无私、手段残忍的儿子--术赤部下的。听说这个术赤很快就要来这儿的。我还要忍着杀害我父亲以及我们部落的心仇大恨,跟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见面。我咋那么傻,仍忍气吞声地留在随时可能坍塌并将我碾成粉身碎骨的悬崖边上呢?请可汗高抬贵手,放手吧!卑职所有用的东西已备齐,可随时动身上路。”
“术赤汗他不会来这儿的。他现在伊尔吉斯河畔,正准备出征呢。再说了,本王我还健在,我掌控着大局,这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庇护?”
“你那个兄弟,贾马勒 ?阿吉,我想过,准备过段时间让他做我贴身护卫千户第六百户的百户长。明天我就找千户长恰汗谈,让这六百户护卫来负责你以及你的库里康小勇士安全等事宜。在我的庇护下,还有啥可怕的呢?”
忽兰垂下双眼,颤巍巍地低语道:
“你自己也要当心啊,暗箭难防......”
“什么暗箭,你说,那儿的暗箭啊?”可汗将手放在呼兰的肩膀上追问道。
她咬紧双唇,将身体扭转过去,从可汗的手中摆脱出来,从地上站立起来,闪到一边躲避。她身后一条乌黑的细长辫子像一条蛇神舞动似的在摊子上摆动着。可汗迅即用脚踩住她的边梢,再次压低嗓门问她:
“你说,谁是想加害我?”
忽兰转过脸,背贴着顶帐墙壁栅栏,站在一边。
“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明可汗!天下诸部以及军队无论有多强大,遇到你都会在你脚下发抖震颤,你就像秋风扫落叶无敌天下,横扫他们。可是,那些跟你同处一屋檐地下、日夜窥视你行踪的隐藏在暗处的敌人,防不胜防,倍加小心才是。只有我对你忠心耿耿,爱戴你,就像爱戴我故乡阿尔泰雄伟壮观、终年白雪皑皑大山一样。这世上唯有你才能保护我,没有你,我就像个路边上一个小石子一样被人任意遗弃。我说得这些难道不是实情吗?你有天眼般神力,啥都躲不过你的眼睛,无论是低语的风儿还是飞鸟、蛇的鸣唱,你都会神通。我说的没错吧?”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可汗依旧用脚踩着她的辫子一端,将嗓子压低地说道。
忽兰哈敦的眼睛里闪烁出某种幸灾乐祸的绿色光亮。
“世居草原的智者长老曾想出了绝妙好主意,汗王众多儿子中的最小儿子理应成为家室守灶人,而儿子们长大后因承担为父亲牵拉马缰绳的义务。所以,待男孩儿们当长大后,给他们备好毡房并在与大帐保持一定距离的范围内搭建一顶帐篷,好让他们独立门户,过自己的小日子。至于说到小儿子,在父亲操持牲畜群牧放过程中,身边的小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你曾奖赏过很多人,你儿子们都被分封了‘乌鲁斯’(蒙古语,意即封地),却把你这个年幼的小儿子库里康忘在脑后了!”
听到这儿,可汗将踩着她辫梢的脚移开。只见可汗呼哧呼哧地缠着粗气,半天不做声,想了想他这样说:
“我一直在每时每刻关注和呵护着小儿子和你......正因为这样,处于慎重考虑,我没有宣布将其作为我的法定继承人。蒙古部众不会喜欢也不会听从蔑儿乞部落女人后嗣的。”
忽兰迅即跪拜在地上。放开嗓音说道:
“而我却堂堂正正爱着这天底下唯一一个出类拔萃、无可比拟的你,虽如今你是苍天下凡的主宰,可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流淌着蔑儿乞部落的血液。你亲生母亲,伟大的孛儿帖是蔑儿乞部落人,而非蒙古部落。”
成吉思汗嗓音里发出丝丝的喘气声,站立起身。
“你说的有些道理。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也没有必要再想起来了......你说的话我将铭记在心。你再别胡思乱想了。把收起来的地毯收拾停当等着我回来。我跟诸将召集一个军事会议,会后我来你这儿。我的狞猫。我亲爱的,我的‘霍苏勒图’!”
说完,可汗踏着沉重的步履,向门外走去,走出蒙古包。
忽兰站立起来,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慢慢地用手将自己拖拽在地上的细长黑辫子缠绕在手心上。她朝女奴睡的方向喊了一声。中原女奴卷曲一团,在帐壁一隅睡的正香呢。忽兰走过来用脚踹了一下她,说道:
“真粗野。你看快把我手臂弄折了。起来,帮我把这地上重新给我收拾干净,把收起的毯子重新铺展。帮我在辫子里再接上一撮马尾,梳编整齐。刚才差一点叫那个粗野人快把它给拽断掉了。明天我要参加招待几位外国大使的盛宴。把那件蓝底上面绣着银色花朵图案中原式样的上衣给找出来,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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