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4-27 09:55:27

　　第23章 淮扬一梦（上）
　　玉倚风轻，粉凝冰薄，土花祠冷无人。听吹箫月底，传暮草金城。
　　笑红紫、 纷纷成雨，溯空如蝶，肯堕珠尘。叹而今、杜郎还见，应赋悲春。

　　佩环何许，纵无情、莺燕犹惊。怅朱槛香消，绿屏梦杳，肠断瑶琼。
　　九曲迷楼依旧，沉沉夜、想觅行云。但荒烟幽翠，东风吹作秋声。
　　—— 扬州慢〔琼花次韵〕李莱老
　　楚楚一路急行，风起裙扬。
　　而连伊此时，却又在自己院中不可置信了一回，甚至让她暂时忘记昨日婚书的烦恼。
　　原来，连伊晌午在房中呆坐着寻思昨日之事，不多会儿，却见后院的大管家其叔领着一帮人进来了。其叔自小便是父亲的随身侍奴，更一路看着连伊长大，所以尽管其叔身在贱民籍，连伊还是对他与长者般。不过其叔平素都是在父亲跟前侍奉，并不常会来自己这里，连伊心想定是有什么事情了。
　　而其叔此人生性颇为耿直，凡事直来直去只按规矩办，于是他这会儿俯首行礼过后，简单就那婚书祝福了几句，便直入主题，有些低声对连伊说：“二小姐，您院中有个小丫头，有了身孕。”
　　连伊惊了一下。只因章仇一门，素来家风甚好，对家奴婢鬟的管教向来严苛，并不像时下有些人家后院那般污秽。而厮混有孕这事儿，在章仇家算是大忌，更何况是自己院中的丫鬟。
　　于是连伊忙问是哪个丫鬟，却见其叔一挥手，三四个婆子架着一个奴婢从廊下进来。众人对连伊行礼寒暄过后，连伊才看清俯在地上惊恐发抖的那个小丫鬟。连伊看着她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只因章仇新宅女眷里属连伊地位最高，她的院落不但最开阔气派，所配属的丫鬟家奴也多达几十人。只不过纵是人再多，可平日里也没少训诫他们，再加上破了家规，责罚深重，料想也不敢有人轻易破坏规矩的。连伊思索片刻，便唤来兰儿，问这丫鬟的情况。

　　原来，这丫鬟正是茹娘。
　　那个彼时像是要对着侯将军将雪白胸脯全然曝露的女子。
　　可旁人却不可多识那些暗涌的秋波，无人知晓这奴婢究竟是跟何人厮混。她明眸之下两颊被打得红肿，想必已经那帮婆子逼问过，却没从她嘴里问出半个字来。
　　此时茹娘看见连伊和兰儿，像是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用乞怜的目光哀求:“二小姐，兰儿姐姐，求求你们，让我保下孩子吧……”
　　连伊平素待下人宽厚，于是兰儿也就顺势为之，与小丫鬟们都不太苛刻。但此时兰儿想自己手下出了事儿，而这丫鬟还当着其叔的面喊自己名字求情，不禁心生厌恶，生怕其叔苛责，于是也有些高声对那茹娘：“茹娘，平素小姐待你不薄，你这多让小姐寒心。你快说，是哪里的野种？！”

　　连伊一旁润了口茶，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会儿又听说这种自己不屑的污秽事儿，便冷眼高高在上看着。
　　茹娘见到自己主子，心神也安定多了，她于是哭哭啼啼地呜哝了半天。可待到众人听清她所说非礼之人，却从上到下都是一惊。
　　那人竟非侯将军，却是李怀玉。
　　——连伊下意识高声：“大胆！你这奴婢，竟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先不说茹娘此言是否真切，但怀玉风华正茂血气方刚，那次又是从苦闷兵营回到长安，要说起了邪念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茹娘生的妩媚风骚，又是从前不曾在蜀中见过的新丫鬟，而新搬府宅事杂人多，也不像从前那样井井序然。只是连伊心中的怀玉，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总在保护自己的少年，断是不会做出这样轻浮之事的。
　　连伊心里突然就觉得面前女子面目可憎了起来，虽然连伊自幼起居尽是阳光普照，内心也善如春水，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还是让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贱民籍的奴婢。更何况她每每感到身边有人想攀附名利，做与他们身份不符的事情，自己就会本能心生提防。而面前这个丫鬟，按兰儿刚才所述是出身部曲客女（唐代分贱民和良民，唐律规定良民与贱民不可通婚，违者坐监。贱民又分官贱民和私贱民。部曲客女在私贱民籍中算偏上等级的身份，是部曲所生的女儿，而部曲这种贱民籍是由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家兵演变而来），算是章仇祖宅这边的多代仆从。这种奴婢，平素念在多代服侍的份上，连伊素来待他们不薄，而今却如此造次，连伊果然怒了。

　　这时，容妈妈也闻讯赶来。她也十分愤怒，自己儿子与章仇一家多年间建立起的信任与欣赏，怎能毁在一个贱婢的口中！更何况还指望来日小姐可以为怀玉寻得一门长安城内的权贵亲事……于是容妈妈上前怒目而视那受惊的丫鬟，想伸手给她一个耳光，却还是忍住了，只是回头请连伊重重发落这信口开河的泼妇。
　　连伊于是和其叔后面商量了下，最后只淡淡指着茹娘对家奴们说：“带下去吧，把她孩子打掉，卖出府，永世不得再入章仇家门。”
　　连伊轻描淡写，可茹娘却跪坐在地，双眼死如尘灰。
　　强壮的家奴很快就把茹娘架了下去，后来其叔和众人也行礼离去，只留下连伊一人。
　　连伊越发心生厌烦，想到男女情缘，再想到自己乱做一团的婚事和过继之事，不禁恶心了起来。待到晌午过后，她听仆人说父亲在院中独酌，有些怅然。因为连伊自幼蜀中也是见过此般光景，自知那是父亲在与逝去的母亲对饮。想到不曾谋面的母亲，连伊心中满是委屈。按照父亲多年来说法，母亲是那般淡泊自由的女子，她定是不会像这浑噩的俗世一般吧……

　　而那浑噩的俗世之外，究竟所处何人？是譬若李泌先生那般吗，可他与自己恍若参商相隔，一切皆若胡思乱想……
　　少女的愁思满载脑中，她叹了口气，吩咐兰儿去父亲院中坐坐。想陪父亲喝上两杯，自打一入长安，就再没往日那般畅快过。
　　于是连伊带着丫鬟起步往父亲院中去，却全然不知姐姐早已怒火冲天奔向了父亲那里。
　　待到几番辗转，来到院外，还是连伊先听得院内高声。
　　她示意兰儿停下：“兰儿，你听，这是怎么了？”
　　兰儿也屏息聆听：“怎么像是大小姐？”
　　“不是晚上才来吗？”连伊自言自语，然后命丫鬟们止步，只身往前来到虚掩的院门外，顾自往院中望去。

　　只见姐姐站在父亲面前，满脸是泪，早已哭坏了妆容。
　　“父亲大人！您是不是从没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过呢？为什么从不会考虑下我的难处呢？！我这些年守着那样花心的丈夫，只为了与您专营杨家，事事小心左右奉承，又可是容易？！您可有半点体谅？！……对呀，还有我那可怜的母亲，自小我就十二分想不明了，她高贵的出身，为何竟不抵当年扬州城的一个贱婢！！”
　　章仇兼琼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楚，一直沉默不语。但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气火攻心：“你！不得你胡说！”
　　章仇楚楚冷笑了三分，更高声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了？还是怕这满府满院的奴婢们听得？您当年明媒正娶了一位贱民，却至今还让大家把她牌位当家母一般供奉！”
　　而连伊在院门外听着，越发疑惑不安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