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7-16　15:48:12

　　（第八章之七）
　　不过，太公庄农会会员花名册是农会主席杨国栋自己造的。当时妻子史小兰先推说要给学生阅毛笔大字作业，阅完大字作业又推说怀孕后反胃不舒服；反正她自从丈夫参加土改工作讲习班回来后，就再不肯给日理万机的主席夫君分担革命重任。
　　其实杨国栋当初扔了教书匠饭碗要去城里参加讲习班时，史小兰先劝过丈夫安稳教书，可后来看丈夫铁了心要参加新政府的革命工作，也就很支持了。她到东庄镇上给丈夫买了一支刚上架的自来水笔，又咬咬牙，再请新手艺裁缝给丈夫做了一身中山装。史小兰那天破费的“袁大头”（银元），都是她那财东老爹上次临走时给心肝女儿留的。太公庄老一茬人多年后一直叹：
　　西口外那财东老汉比口内人老实软势（软弱）啊！国栋把人家花蓇葖小姐给拐带私奔咧，可老汉寻到口内来没问国栋的罪，临走还眼泪汪汪说自己亏欠了女子一笔嫁妆！老汉当时除了回家的盘缠，把身上“袁大头”都给女子留下咧。驴日的国栋人凭歪本事拐了个好媳妇，又遇上个老实好丈人，真是人财两得吆！
　　史小兰赶在杨国栋进城学习前，又给丈夫把被褥也拆洗干净，再把丈夫一身备用换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打进铺盖卷。史小兰送丈夫出庄时一再叮咛：

　　国栋呀，你要好好学习人民政府的新政策！在城里大干部面前，你也千万再甭说粗口话，甭丢人；你要把江湖上学的坏毛病发狠改一改！
　　史小兰企盼头脑灵光、人长得体面的丈夫经十几天学习后，能变成文文雅雅的新文明干部，最好像东陵中学那个语文老师兼副校长罗思恩一样！史小兰那一段在东陵中学听过几回高中语文课，那个戴眼镜的罗校长罗老师简直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渴望自己和丈夫都能像罗老师那样的大知识分子学习。
　　19岁的史小兰那时虽已怀孕，但这位小学女教师在新中国地覆天翻的历史巨变时期，一股上进心却绝不差于1977后我们那一茬年轻理想主义者。
　　说起来史小兰跟杨国栋刚私奔到太公庄时，穿的竟是“五四”时代就开始流行的女学生装：上身是天蓝色大襟布纽扣衣衫，下身是一条黑裙子，脚蹬平底园口布鞋；那衣着在当今的民国电视剧里常能看见。一身“洋学生装”的史小兰，黑眉下大眼忽灵灵，圆脸蛋白是白、红是红，肩上拨拉两条粗辫子，一说话就笑，一笑就像唱歌。那“洋学生”跟流浪戏子杨国栋进太公庄当天，就把庄里没媳妇、有媳妇的青年男子惊得都发呆了，个个眼神发瓷，大张嘴说不出话，整个人就成一副傻瓜样！太公庄人后来说：学堂校长那阵为啥收杨国栋跟媳妇当先生？就因了国栋的“洋学生”媳妇！70年代后杨秀红、杨秀菊两姐妹出落成一对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时，老一茬人又叹：真真跟他妈当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俩娃穿的这啥子“红卫服”，比他妈当年那身“洋学生服”难看；这啥子“红卫服”把一对心疼的花蓇葖姑娘穿成男人兵样子咧！

　　然而“洋学生”史小兰成了“洋先生”后，却很快不穿“洋学生装”了，也换成我们那一带大姑娘、小媳妇们穿的乡下衣裳。为啥？因为史小兰和见过世面的杨国栋都受不了庄人的眼神！那一阵大狗、二羊、三牛、四驹们，没事找事就往祠堂后院学堂里串，白天躲祠堂偏殿——教室外偷看，夜里还猫人家小两口窗下听墙根。
　　史小兰的“女洋学生装”一度还勾起太公庄老一茬人联想到我们军户寨的牛三旺他奶、石浪他奶和马五魁当年常交往的风流女人；人们说那些风流女人虽不像国栋的“洋学生”媳妇人正经，可穿的都是“洋学生衣裳”；而民国手的“洋学生衣裳”就是中看啊，年轻女人一穿上身，眨眼就洋气得像个洋学生娃咧！史小兰在太公庄只穿过短短几天的“洋学生衣裳”，竟让没出过远门的太公庄人在其后多年间都误以为，西口外比我们关中时尚，似乎跟传说中的洋上海都差不多咧？

　　女教师史小兰换一身土气的乡下女装后，那衣裳却依然遮不住一身“洋学生气”，甚至倒反衬出别致奇俏的神韵！当时别说庄里年轻男子们总爱多瞄她几眼，连很多年轻女人也有意无意学她走路的架势和说话的口吻，而“女洋先生”教的学生们也突然更爱上学，一个个在课堂上坐得更端庄、听讲更认真了。
　　但是，“洋先生”史小兰自己那时却愧疚得很，她觉得自己跟东陵中学罗校长罗老师那样的“文明人”一比，简直差得太远、太远了！她在老家只读过几年小学，没学过中学数理化新知识；而罗老师给高中生讲的鲁迅小说她简直都听不懂！她虽然会唱西口外动听的民歌，但却不识乐谱，她不会像学校的音乐教师那样唱1（逗）—2（壬）—3（咪）—4（法）—5（索）—6（啦）—7（喜）—1（逗）—，不会弹学校刚买的手风琴……她觉得自己在国家结束战乱，在一个崭新的政府已经诞生，一个和平盛世的年代已经开始，她该学习的新知识太多、太多了！所以她请别的老师每周帮她管一天学生，自个儿就奔到东陵中学听罗校长罗老师讲课。那时的太公庄小学校长对小史老师的上进心也很支持，他夸这西口外的姑娘比当地姑娘活泼、开通、有冲劲！

　　而史小兰那时为啥会想到给丈夫做中山装？其实就是她在东陵中学听课后，发现罗校长罗老师那身中山装太有“文明风度”了！她在庄口目送丈夫穿着那身中山装远去后，好几天夜里都梦见穿中山装、上兜插自来水笔的丈夫鼻梁上还架了眼镜？！梦里的丈夫说话也斯斯文文，简直跟罗校长罗老师是一模一样文明的干部！
　　事实上杨国栋在讲习班学习期间，那身中山装和上衣兜插的那支自来水笔，不光让全东陵穿老式黑粗布褂子、大裆裤，腰缠蓝粗布腰带，抽旱烟锅，一字不识的农会主席们敬畏仰视，就连县农会工作部部长耿福祥同志对小杨主席也由衷赞叹：
　　要看郎的妻，先看郎的衣；小杨主席讨了个好婆姨呀！你这身行头，看来比我这部长的级别都高嘛！哈哈哈……
　　然而杨国栋从城里学习回来后，却让史小兰大失所望、甚至目瞪口呆了！这位新中国进步女青年，这位“洋学生”或“洋先生”，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丈夫给她讲的那些最新革命政策和革命真理：
　　国栋你胡说、你胡说的吧？！只要是财东人，哪怕再正派、再老实的人，都要拉到戏楼上斗争？！都要戴高帽子游街？！

　　丈夫答：当然！
　　明知是财东人自己下苦挣的家当，也没收？！
　　当然！任何地主的土地、房屋、牲口一律没收！
　　没收了给谁？！
　　分给贫雇农！
　　叫谁分？！
　　农会。一切权力归农会！
　　农会在哪？
　　我刚进门时都把农会牌子挂到本祠堂前门口咧。我叫人把太公庄小学牌子移到祠堂后门口咧。
　　你把学校牌子移到祠堂后门口干啥？
　　必须移！
　　为啥？
　　学校是农会管辖的下级机关，牌子咋能跟上级机关牌子“平起平坐”挂一起？！
　　你这是欺负学校！
　　学校本来就在祠堂后院，牌子挂后门口也合适。噢，咱明个搬到祠堂前院正殿，咱住正殿正堂一旁的房子。
　　这又为啥？
　　为啥？因为我杨某人已不是太公庄小学教书匠了，我是太公庄农会主席杨国栋大人。
　　你……你……？你在讲习班就学了这些封建官僚习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