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今夜没骚动》
第48节

作者: 秋思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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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06-10 23:22:43

  (第七章之五)
  那年腊月二十六到二十八,我们寨里给神狗和卖唱老人重新操办了寨史上规格最高的公葬白事。
  人们把疯仙庙前那片旷场地上厚厚的积雪铲除、清扫干净,坐北朝南搭起五个大席棚。
  正中间那席棚内设灵堂。远近各庄民国村级“官人”、乡绅、大户和村民们送来的花圈,很快把灵柩四面全堆满了;两个灵桌前供吊唁者上香、祭拜的地方,最后竟被花圈挤占得让群群宾客简直转不过身。
  宾客们送的黑绸或黑布帐子,一律展挂在灵堂棚外几棵古柏间拴的绳子上。黑帐子上绣的白字词句,尽显了我们那一带老派乡绅或新派先生们的文墨风采;那文词中凡盛赞“忠、义、恩、节”者,寨里识字人不用翻我太爷管的记账簿查对,就知是清朝过来的老派贤达之辈送的;而文词中借神狗而侧重颂扬人性者,不用说又是民国后新派镇乡名流人物送的。
  我们寨里人那次作为丧事“主人家”,按说没必要再“花闲钱”买花圈、扯黑帐子了;然而,作为“治丧委员会”重要成员之一的马五魁,却偏偏带手下一帮地痞无赖送来10个花圈和10幅黑帐子。马五魁跟他手下那帮五大三粗的地痞无赖们,全都着统一新潮服装,在众目睽睽下,列队登上疯仙老棱,步伐整齐的慢步走到灵堂席棚外。军户寨人永远记得,那天跟马五魁来送花圈的地痞无赖们,后来个个都成了马五魁保安团里的骨干。马五魁在那时,就已学古都、东陵城里“文明洋派人”那样,让那帮手下都不用缠白孝布,而是很超前、很时髦的在臂上戴了黑纱,在胸前插了黑绸花。那群彪形大汉统一着装,臂上戴了黑纱,胸前插了黑绸花后,加之满脸横肉上都作出哀状,倒还真有点“洋派”人物的架势了。“洋派”人物们在马五魁带领下,在席棚外自觉变成两行队列,然后低头,肃穆,缓缓步入灵堂;他们毕恭毕敬在灵桌上了香,再集体作揖、三鞠躬,他们没有像老派人物那样跪地叩首。

  马五魁那10个花圈、10幅黑帐子上的挽联词,都是专请东庄镇上新学堂校长写的,落款一律是:
  中华民国陕西省东陵县太公乡马五魁先生敬挽
  我们寨里人后来对“半个土匪”马五魁在场面上“会来事”的功夫折服透了!马五魁那天的表演要套用当今的词说,就是“作丧秀”;可那场“丧秀”在腊月二十八出殡那天,就“作”出了了不得的“效益”。出殡那天东陵县民国政府也专派官员来出席“忠义神犬”葬礼;县府送的黑牌匾上那“忠义神犬”四字,还是那一任东陵县长感慨万千间亲笔题写的。而那天代表县府来出席葬礼的官员,对“太公乡马五魁先生”极显眼的10个花圈、10幅帐子上的挽联词便赞不绝口;官员甚至夸那些新词比县长的题词,都更合国父孙先生倡导的民国新国民精神!马五魁也就是在那一天,趁机向县府官员表白了要加入国民党、要为民国革命效力的强烈愿望!待葬礼结束,马五魁还硬把那官员邀到家过大烟瘾;官员临走时,马五魁又给送了一碗上好的“土”。

  噢,我们那一带人当年把熬制好的鸦片——大烟土简称为“土”。“土”的最大量词是“碗”。太公乡种植罂粟那几年,一碗“土”简直值钱得像一碗金子!我们那一带从种罂粟时起,直到国民党“朝廷”禁鸦片、直到***“朝廷”彻底灭鸦片之前,某些人家储藏的“土”,就一直像土地、房屋、骡马、金银一样,是其家境殷实与否的标志之一。马五魁曾在太公乡引进并保护罂粟种植时狠发过一笔“土”财,所以手里有的是好“土”。而乡约周元坤因在太公乡境内坚决铲除罂粟而落下好名声,可也因断送了很多人发“土”财梦而播下了积怨。马五魁和周元坤最早的过结,就由“土”而起;两人在那次公丧白事中虽客客气气,其实面和心不合。马五魁后来终于取代周元坤当上乡约且兼了保安团长时,军户寨人就摇头哀叹:

  正派人周元坤周秀才,还是没斗过瞎人马五魁马五哥啊!
  寨里有心人那时就想起,马五魁当初在10个花圈、10幅黑帐子上的挽联落款:“中华民国陕西省东陵县太公乡马五魁先生敬挽”?天爷,人家把“中华民国”到“太公乡”的大帽子都戴到“马五魁先生”头上咧,可为啥偏不提“军户寨”三个字?那就明摆着:人家当时瞄的就是全太公乡乡约的位子吆!
  当“半个土匪”的“民国革命家”马五魁马先生在公丧白事中仍不忘“革命外交”活动时,老派秀才周元坤周乡约却在百忙中抽空,把各庄送来的每幅帐子、每个花圈上的挽词,都用一支军户寨人那时从未见过的“洋自来水笔”(钢笔)一条不漏全抄了。我如今就在想,周元坤后来给那“封资修反动墓碑”上提的“天降此犬,万世人师”八个大字,还有他撰写的碑文,八成参阅、汲取了我们那一带当年各类新老文墨人的思想精华吧?

  (待续)
日期:2010-06-11 00:30:40

  (第七章之六)
  那回白事中灵堂东侧两个席棚,一个是做白事酒席的大厨房,一个是接待外庄吊唁宾客落坐、喝茶的地方。我祖父在世时多次唏嘘叹说,军户寨那回事办得最光堂、最清白咧!他说主勺的大厨师开了菜单后,出门采办的人要拿菜单先叫总掌事的刘山虎审核、估价、签字,再把菜单拿给管账的我太爷过目、复审、保存,最后才能在张吉顺他太爷手里领取采办银两。我祖父叹军户寨兴寨(建寨)六百多年(指那时候),从没办过那么大一场白事呀!他说各庄来的吊丧人一群跟一群,客人先在灵堂祭拜过,再挤到待客席棚子后,可哪有个落坐的空呀?客人后来喝茶、吃酒,都是在外面露天桌边落坐的,腊月寒天里,也没一个人说冷。办那回白事时寨人也舍不得用学堂里娃们念书的桌凳,就把各家各户的八仙桌、炕桌、方桌、条桌差不多都拉上老棱咧!

  那回灵堂西侧两个席棚,一个安顿南庄来的唢呐手、鼓手等乐人班子和东庄来的龙旗队,一个安顿太公庄来的秦腔戏班子。那回白事遇的时间其实并不巧,正逢年前大忙日子,可乐人班子、龙旗队和戏班子,个个人都是丢下自家屋里事不请自来的!那三个庄的艺人不但坚决不要我们寨里按行情答谢的费用,还人人都学那些送花圈、送黑帐子的贵客样,掏腰包倒贴钱给白事送了“随份子”厚礼。那一回就连前几天给卖唱老人看过阴宅地的风水先生——南庄的高三天人,后来都脸红脖子粗断然拒收任何答谢费用!高三天人说,我这辈子能给忠义神犬跟它主人看阴宅风水,就是我进冥国最长脸的事啊!高三天人话这话,其实是改用了卖唱老人一句遗言。

  南庄的乐人后来分了三班人马,三天两夜中,他们没叫唢呐、鼓乐停过一刻。乐人们和东庄的龙旗队把“活”做得真扎实,他们对各庄前来吊唁的客人,一律在疯仙老棱东坡下远迎;东陵县府官员来的时候,乐人班子跟龙旗队一直远迎到我们军户寨东城门口。
  龙旗队那帮人马还在腊月二十六连夜掌灯,把他们的龙体棺罩(送葬时装抬棺材用)安置摆布出“龙”形;那棺罩前有“龙头”,后有“龙尾”,仙逝者的遗体趟在棺材内置“龙身”出门、上路、赴黄泉,在人间最后一程,他们能像皇帝一样成“龙体”啊!出殡那天,因神狗和卖唱老人的灵堂离疯仙庙后柏树林里墓地太近,结果在东庄龙旗队一帮人提议下,经“治丧委员会”批准,送葬队伍在二里疯仙老棱上整个绕场一圈后才进墓地的。

  太公庄的戏班子那回出的力更大!原计划大戏在我们古戏楼上演,但后又怕凉了疯仙庙前的灵堂,于是那帮业余“戏子”们亲自动手,他们腊月二十六当晚,就在疯仙庙南面数百米处东棱沿上,坐西朝东搭了简易的席棚“戏楼”。戏班子其后也分成两班人马,腊月二十七白天演折子戏(全本剧的节选),夜里通宵演了《周仁回府》和《白蛇传》两个全本剧。
  戏班子演出中每逢换幕时,东庄镇上的说书艺人老刘铁嘴和他的儿子小刘铁嘴,又轮番演说了他们临时赶编的新书段子《神狗侠义》。两代铁嘴曾和卖唱老人有过艺人间的交情,他们对那只通人性的神狗早就很熟悉;所以那《神狗狭义》的新书段子,父子俩是一夜间含泪赶编出来的。《神狗狭义》那段子直到1949年后,小刘铁嘴的儿子——第三代铁嘴一度还演说过。
  东庄镇上第三代刘铁嘴在土改后到1966年前,其实也曾把一些新戏、新小说改编成新书段子说过;我9岁前曾如痴如醉听过刘铁嘴演说《烈火金刚》、《儿女英雄传》、《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等;刘铁嘴在大跃进中也奉命演说过“放卫星、插红旗、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等“革命内容”的新书段子。按说那张“铁嘴”对新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文艺事业”也作贡献;可那“铁嘴”1962年后,却在私下偷偷说过《马水龙为民请命》的陕西快书,结果就真应了“祸从口出”那古训……

  那篇由“农民党地下反动组织”原创、“内容极其恶毒反动”的陕西快书,让第三代“铁嘴”在文丨革丨中先被打裂“反动嘴巴”,再被敲掉血嘴里一口“铁牙”……
  于是,到了刘氏家族与我同辈的第四代人,就把前三代人可养家糊口的“嘴活儿”,从每张“革命嘴巴”里彻底“革命”掉了!刘氏第四代人个个少言寡语,口齿木讷,曾享誉东陵渭河南百年的“铁嘴”新一代,全都像他们老子那张已豁唇漏气,黑窟窿里无牙,人间最丑陋、最难看的嘴巴一样,软塌塌紧包着永远不发声了。由于刘氏第三代之后就断了“嘴”的传人,所以人们后来把豁嘴、无牙的第三代“铁嘴”只称“刘铁嘴”就行了,而无需像当年那样把他爷爷称“老刘铁嘴”、把他父亲称“小刘铁嘴”才能区分开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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