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白事的操办主持人是寨里“民国朝廷”村级“官人”刘山虎。刘山虎这人原本瞎毛病就多，他每回给官府收粮饷、税银时，总爱趁机捞点油水，寨人曾给他编过一句歇后语：“刘山虎过河——尻渠子都要夹水！”刘山虎揩油也并不用到家里，他把钱都花在暗地相好的女人身上了；刘山虎跟“东城门楼里的骚女人”——牛三旺他奶在那阵还时不时有一腿。但刘山虎为卖唱老人操办那场白事时，却在一开头就是堂堂君子做派：他请我太爷陈春华记账，请张吉顺他太爷张贵盛老汉管钱，请捐资最多的马家跟周家都派人代一寨人监帐；刘山虎为显清白，那一回自个儿干脆手不染财，他只指挥“治丧委员会”成员分头办事。待那回丧事办完，我太爷、张吉顺他太爷以及两个监帐人还一起列出收支、节余明细表，最后张榜公布在寨子祠堂门前让一寨乡党审查。当时的乡约周元坤就夸军户寨这桩事办得最合民国法程，他说国父孙中山讲的三权分立治国法子，其实也跟这样差不多。

　　然而那回丧事却因那只神狗“大搅灵堂、大闹阴曹地府”后，其议程竟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更改，结果让卖唱老人进冥国后又重返人间，第二天又再次下葬。
　　那天，人们把老人遗体往柏木棺材里抬放入殓时，那神狗却突然扑叫上前阻止！神狗也明显知道寨人并不是加害它的主人，所以它不咬人，它只用前爪死抓住老人遗体，就是不让人们把遗体往棺材里抬！当时帮忙料理丧事的张吉顺他奶、石浪他奶、牛三旺他奶等女人们，个个都落泪抽泣了……
　　女人们抽泣着，就轻轻抚那狗脖子好言相劝：好狗呀！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叫老汉早入土、早安、早上路吧！好狗呀，你也甭为自己日后没人照看发愁；像你这通人性的神狗，你能进哪家门，就是哪家人脸上的光、屋里的福啊！这跟你那些银子没关，军户寨没一个人会动那罐子里一个银角子！神狗呀，天爷呀，娃呀，你松手呀！你……
　　女人们分明是在劝“人”！
　　那年我祖母还没嫁到我们家来，她后来也是听我祖父讲的那事。我祖母年迈时给我讲，那天主持葬礼的刘山虎，还有专门来送丧的乡约周元坤跟“半个土匪”马五魁，几个人一商量，就叫我祖父陈喜让、张吉顺他爷张秉汉、石浪他爷石西来、牛三旺他爷牛老担子等人一齐动手，硬把那神狗用绳子拴到疯仙庙后院一棵柏树上，寨人这才把卖唱老人安葬了。
　　可是，当男人们给老人刚堆好墓堆，女人们在新坟头边正烧纸钱、花圈、冥国宫殿等随葬品时，那神狗却咬断绳子奔过来了！
　　那狗扑到坟头，就发疯的刨，刨，刨……
　　那天雪下得很大，那神狗刨坟头时，鹅毛雪片眨眼就在人头上、肩上落得有半寸厚。当时天地一片白茫茫，渭河河床也融入银白世界分不出河面。河面在三九后就结了厚冰，还没下雪那阵，对岸河西庄人担着担子、背着背篓，成群结队走过结冰的河面到我们东庄镇上去赶集；那厚冰上，在那天也不知已积了几尺厚的积雪，反正在银白世界中远看数里河床，就是一条宽阔、凹陷、无头无尾的沟地而已。

　　雪天鸟飞绝，白地人踪灭。银装的八百里渭河平原上，那阵儿肯定只有我们疯仙老棱上人影蠕动，蠕动的人影如蚂蚁聚会般挤成一团一片。那天为卖唱老人送葬者究竟有多少人，寨里人过后也说不清；反正我们寨能出门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而太公庄、东庄、南庄也来了不少人。那天的来者，一是给卖唱老人送葬，二是想亲眼一睹那只为过世主人偷食、给过世主人嘴里喂馍“吃”的神狗；太公庄、东庄、南庄闻信冒雪而来的人，怕主要是来看神狗的。

　　在银白的疯仙老棱上，像蚂蚁聚会般蠕动的团团人影中，那阵儿却没有一丝声音；疯仙庙后的柏树林里，公共墓地的一片老坟头上，簇拥的人们个个不敢大声出气，人都全神贯注的看那正刨坟头的神狗……
　　那神狗对我们寨里人放到嘴边的任何好吃食看也不看，它只是疯狂的刨，刨，刨……
　　棺盖终于刨出来！神狗又用前爪在棺盖上抓，同时用嘴巴、牙齿在棺盖上撕咬……
　　神狗两只前爪在棺盖上抓得血淋淋，嘴巴在棺盖上撕咬得血淋淋；可坚硬的柏木棺盖上只被抓、咬出很浅的坑洼……

　　人们当然明白神狗的心思，但大家也都拿神狗没办法！后来，人们实在不忍看神狗活活累死，刘山虎、周元坤、马五魁等“治丧委员会”成员就再次商量决定：
　　干脆把墓挖开，抬开棺盖！看神狗见了主人后到底要干啥？！
　　那神狗终于又见到棺材里躺着的老人后，就蹲在墓坑边喘了一会气，然后，竟不声不响进疯仙庙去了……
　　神狗从庙里再返回时，嘴里叼着卖唱老人那把二胡。
　　神狗跳进棺材，把二胡竖放到死者身旁。下来，神狗挣扎着跳了几次才跳出棺材，跳出墓坑，又不声不响往庙里去了。
　　神狗第二次返回时，嘴里叼着卖唱老人一双旧鞋和一双打了补丁的旧袜子。它又跳进棺材，把那旧鞋、旧袜子放到死者脚下。可神狗这次挣扎着、挣扎着跳，却就是跳不出墓坑，它显然没劲了……这时，石浪他爷石西来下墓坑把神狗抱上来了。
　　神狗一到地面上，大张嘴吐舌头喘气，可还是不声不响又往庙里去了。不过神狗这次再叼卖唱老人的旧衣物时，牛三旺他奶、张吉顺他奶等女人们就齐动手，帮神狗把卖唱老人生前所有旧衣物、旧被褥都抱来塞进棺材。尽管寨里人在收敛安葬老人时，曾给死者从头到脚置办、更换了很好的葬衣，可那阵儿，人们也只能随神狗的意了。
　　神狗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疯仙庙时，其实是空着嘴巴跟在人们身后的。神狗这次每走几步就卧下喘气，等终于到墓坑边，就慢慢侧躺下，随后闭上眼……
　　人们摸那神狗鼻子，发现确没一丝气后，在场者无论男女老少都落泪了……
　　当时，就连“半个土匪”马五魁也低下头揉眼睛。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