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5-09　18:21:53

　　（第六章之八）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太公乡丨党丨委和乡人民政府在军户寨古戏楼广场，为马水龙举办了隆重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就职仪式。仪式办得超规格；一个村级干部就任，按说乡领导到会宣布任命就行了，可市、区两级党、政方面都来了人；包括送马水龙回寨的那位部队首长，也登台热情洋溢介绍了马水龙在部队的功绩。那任命书，是市领导越过区、乡两级直接宣布的，接着锣鼓、鞭炮齐鸣！十几挂鞭炮拼接成一长串，一头悬古戏楼口高空椽头，一头拖到地上；鞭炮声在古戏楼内放大的回音，震得原本昼伏夜出的蝙蝠成群、成群从古戏楼三层雕梁画栋间尖叫着穿向蓝天白云；麦克风、扩音机和高音喇叭组成的传声系统，又把炮声远播到十里簸箕地四面的太公庄、东庄、南庄和渭水西岸的河西庄。寨里人后来回忆说，当时震得人心跳肺颤的炮声，只有后来闹文化革命才有一比。

　　那天没扭秧歌，却来了《东陵日报》和东陵广播电台几个男女记者；年轻人对记者手里咔嚓咔嚓放亮光的照相机好奇不已，可老一茬人又嘿嘿笑说，那照相机子他们在民国手里就见过一回，他们说马五魁当年得势那阵，从古都省（省会古都市）来的“报馆先生”（报纸记者），就拿着照相机子咔嚓咔嚓过。
　　然而那天过后寨人们又都说，水龙真没出息，看着不像个能上台面、能当官人的料啊！因为马水龙作为那天的主人公，他在鞭炮放过后，从缭绕的硝烟中走到台口，神情淡淡，口气平平，他竟只说了一句话：
　　我出去这些年咧，把种庄稼手艺都快忘毬咧，乡党爷们日后多指教！
　　马水龙这一句话的就职演说词，让那位部队首长相当、相当不满意！首长觉得小马这样的表现，简直对部队大熔炉、大学校数年栽培功绩是极大抹杀！小马他头一回登台亮相，当着地方党政领导和一寨老乡群众，真是给部队领导脸上都抹了黑！

　　那时，就连乡丨党丨委书记会后也跟寨里副书记赵治民嘀咕：军户寨的工作担子，以后还得压到你小赵身上啊！这个马水龙嘛……唉，不说咧，不说咧！
　　而那天来的记者对曾经名噪一时的战斗英雄马水龙更为失望，他们当众手把手“导演”着，想给马水龙照个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豪迈形象发到报上，可马水龙非但不耐心配合，还烦躁不堪的发起牛脾气来：
　　不照、不照！我不照咧！
　　公元1962年，也是在古戏楼广场举行的“反党分子马水龙公判公捕”大会上，采访照相的恰好又有《东陵日报》那位记者，已被五花大绑的“反党分子”马水龙那天却把头高高昂起来破口大骂：

　　你娘个屄！这回就给爷好好照！爷当年不怕吃美国人“洋花生”（子丨弹丨），这阵就等着吃***的“洋花生”呢！快照！爷不会空扎势，赶紧照！
　　逮捕马水龙那个大会，我跟石浪、张吉顺、牛三旺他们都挤在台口亲眼看过，我至今仍确切记得，那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马水龙上任后，就打算快到古都去见“对象”姑娘；但那部队首长却坚持对小马同志要“送上马再扶一程”，他觉得这本不属他分内的工作，对党的事业却非常、非常重要！何况上级师长也给那位首长事先交待过，要找乡政府谈，要让地方政府对小马同志高度器重！再何况，这小马同志回乡来又一直不争气啊……可不争气的小马同志已上过军报，是军里树立的回乡建设楷模；而楷模在地方上的表现，也是部队以后对每茬战士复原回乡前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的活案例嘛！各方面的巨大意义，都迫使首长对小马同志必须“送上马再扶一程”。而首长早在来东陵第一天，就从东陵军分区调来一辆吉普车连同司机，所以，他就“押”着小马同志一个个拜见乡、区、市领导，车上再顺便对小马同志补上党的政治思想教育课。

　　于是，马水龙与“对象”姑娘见面的日子，就一天又一天往后推；而他离城市户口的距离，也随着日子的流逝愈来愈大。
　　马水龙实在脱不了身时，只好挤空先给姑娘写了封信。
　　待那首长终于告辞，古都姑娘在接到马水龙信后也风风火火赶到军户寨来了。姑娘在马家茅屋里一开口说的话全带感叹号：
　　快找志愿军安置部门！
　　快上城市户口！
　　水龙你一定要吃商品粮！
　　水龙你一定要在城里工作！
　　你要是进不了古都，哪怕在东陵城工作也行！

　　你要是当不了干部，哪怕当工人也行！
　　……
　　马水龙后来回忆说，人家娃当时真没变心啊！两个“快”、两个“一定”，两个“要是”、两个“哪怕”，都是一片一片的真心啊！只怪我那阵瓜瞌睡（“梦”之意）还没睡醒，我把人家娃一片好心给屈咧！
　　马水龙后来从监狱出来再提及那段桃花运时，又欣然长叹：多亏那阵跟人家娃没成！多亏、多亏！要不凭我这毬命，不把人家娃一辈子害咧？！人家娃当年缠我谈对象那阵，是正儿八经一朵花蓇葖，那阵儿古都城里女中学生也不多的。人家没花我一分钱，啥都不图，就看上我人咧！
　　马水龙后来对自己的农村婆娘甚至都毫无顾忌的回味那段彩虹般的爱情故事，而他婆娘也毫不吃醋的打趣：要不你把胡子刮净，收拾利索，再进古都城去见那洋女人一面？可甭叫人家城里当官男人碰见啊！嘻嘻嘻……

　　那位“洋姑娘”当年来军户寨找马水龙那天，已经在古都一家机关上班了，她明确告诉马水龙，如果水龙哥坚持在军户寨当村干部，她父母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俩人婚事的！
　　而“瓜瞌睡还没睡醒”的马水龙，那阵却死追着姑娘问：婚事是咱俩的事，关键是你愿意不愿意？！
　　姑娘涨红脸：可是……可是……
　　马水龙就不高兴了：你后悔了也来得及，反正也没领结婚证。
　　姑娘更生气：你……你……？！你咋能对人家这样态度？！
　　马水龙哀叹一声，口气缓和下来：好好好，我态度不好，我给你认错咧！可你有啥话就明说，甭拿你爸、你妈搪塞；我这阵就是个农民，你把事吃摸（估摸）好。
　　姑娘又接连着说了几个“可是”，最后才“可是”道：……可是，你觉得我能到军户寨跟你生活吗？我的工作咋办？我今天来你们寨子，疙里疙瘩土路上都差点把脚歪了！
　　马水龙心里立马像灌了坛醋，又像猫爪子抓……

　　不过，军户寨的好男儿马水龙那时也没忘寨里老人们的话：君子断交，不得失礼！马水龙就咬牙对姑娘连连点头，恳切道：你这话没错，一个字都没错！咱俩这事么，本来就难成呀……咱……咱……咱只当交了几年兄妹朋友吧！
　　好汉子马水龙憋出这番话后，眼圈却忍不住红了……
　　而曾狂热追求过水龙哥的姑娘，那时就深情呼一声“水龙哥”，那水灵灵圆脸蛋上两行泪水就汹涌奔泻而下……
　　姑娘呼哧呼哧抽泣着，猛一把拽住水龙哥道：哥，咱快走！咱快找志愿军安置部门！
　　马水龙后来动情回忆说，姑娘曾一再要陪他去找志愿军安置部门，她坚信：凭水龙哥的能力，凭水龙哥的战功，凭水龙哥志愿军战士的高尚觉悟，凭水龙哥还是***员，咋样、咋样也该安排个工作！
　　当时，马水龙对自己“把一切交给党安排”虽已追悔莫及，可临末了又长叹一口气，又谢绝了姑娘的要求。马水龙说，军报上，《东陵日报》上，东陵广播电台上，都登过、讲过他的事了，他在市委礼堂也表过决心，在军户寨大戏楼上也表了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像放屁，不能自己刚拉出屎，再自己坐进尻子嘛！人不能连个……
　　马水龙的话被姑娘再次生气打断：哎、哎、哎！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
　　马水龙这才意识到出了粗口，就尴尬自嘲：唉！我当兵前在军户寨，就是个粗人里的大粗人，咱俩么，还真没法在一起过日子呀！
　　马水龙闭上嘴，心里烦，就落坐到炕沿抽烟，抽的已不是在部队上抽的纸烟，而是用一根巴掌长的旱烟袋抽旱烟沫了。
　　姑娘急挥手扇那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时，就往门口退几步。而姑娘站在马家茅屋，再从头到脚细打量当初英俊的战斗英雄马哥哥，就觉得往事像梦一样不可思议了？她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已换了农民衣着、叼着旱烟袋、满嘴粗口的军户寨农民，与当初那个身着志愿军军装、胸戴大红花、英气逼人的英雄哥哥——那个“最可爱的人”一比，简直判若两人呀？！她甚至对自己当初朝思暮想、鸿雁传情的一幕幕画面都觉得难以理解了……

　　姑娘最后说：水龙哥，你自己的事，当然得由你自己最后拿主意；农村合作化建设高丨潮丨，肯定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
　　姑娘那天在马水龙家连一顿饭也没吃就告辞了，她说第二天还要上班，她在古都等马水龙的消息。
　　姑娘走后，马水龙因“病”蒙头大睡三天，“病”好出门，他在寨里轰轰烈烈的合作化建设高丨潮丨中却打不起精神，他把一切能推开的事，都推给副书记兼副大队长赵治民。
　　那阵儿，马水龙的父亲马七老汉终于把事情真相全趸清后，老汉在吃饭时就厉声训斥儿子：人家马拴驴当年跟***闹事犯了命案，叫国民党队伍撵得半夜翻城墙跑出去，藏在茂娃子他爸陈二背锅（我祖父）正搅辘轳浇地的稍桶（超大木桶）里躲过一劫；可人家几十年后回来探亲，就当了“司令官”（司令员），人家尻子后头带的卫兵腰上，都别着盒子炮（手枪）呢；那才是给先人争光啊！可你也在美国枪子底下立了头功，***朝廷，就给你连东陵衙门里再碎（小）的闲差都没安顿？！给你戴个农业社长这乌纱帽顶啥毬用？没分文官饷，跟社员一样挣工分过穷日子，连民国手里刘山虎当寨里官人都不如！马七老汉最后叹，我看你那个乡党师长官也罢，送你回来的那个啥子长也罢，都合伙把你娃给哄咧！他（们）都说得那么好，他自己咋不回老家农业社种地呢？！

　　马水龙心里本来正憋气，就把手里碗连同大半碗热包谷粥啪一声扣到地上！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