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5-07　00:35:30

　　（第六章之七）
　　马水龙与那批东陵籍志愿军退伍战士荣归故里那年，土改时的东陵县早改为东陵市了，下辖关中十多县的东陵专署就设在东陵市。凯旋而归的英雄们在市火车站一下车，就被锣鼓、鞭炮、秧歌队夹道迎到市委大礼堂。白锅盔一筐一筐抬进礼堂，铁皮桶装的羊肉汤大烩菜摆了一长溜。英雄们放下背包行装，取出随身带的军用搪瓷碗和铝汤匙，人人就放开肚皮尽饱吃。吃完当即开会；市长致欢迎词，市委书记和各级领导分别讲话，最后由马水龙代表英雄们上台表决心：

　　军功章，挂胸前，
　　放下枪杆拿起锨。
　　杀敌不畏血染川，
　　种地岂怕汗浇田？

　　立新功，当模范，
　　英雄归来笑开颜。
　　革命路上不停步，
　　共产主义在明天！
　　……
　　以快板（一种曲艺形式）词为开场白的决心书，是部队政治部几个笔杆子（未来的军旅作家）早替马水龙写好了的。而马水龙在台上能把那篇决心书不打结巴念得流畅，能赢得台上带头鼓掌，台下再跟着鼓掌，这期间还有一段小插曲。
　　说起来，那是马水龙有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坐火车软卧铺，可坐软卧大长“见识”后，却给这军户寨农民娃心里埋下了第一个与未来灾难有关的祸根。
　　马水龙起先在硬座车厢预习那篇豪情万丈的决心书时，总是皱眉头念不出口，他觉得那些词都太革命、太伟大了，他怕原本就不愿回乡的东陵籍战友们，会在会场上撇嘴嘲笑他是假积极！而马水龙自己那阵儿心里也很不舒服，他再也鼓不起几年前回国作报告时那股激情，他老在想：古都城那个“对象”姑娘能不能跟他到军户寨结婚呢？他心里犯虚发慌，烦躁不宁……这么想着，马水龙就索性把那篇决心书揉一团塞进兜里，他打算在车过古都时提前下车算了，他要先见“对象”姑娘一面，要把自己复原回寨当书记兼大队长的消息给姑娘当面说一说；同时，也借机逃避“假积极”发言。如果马水龙那天真提前下车见了那姑娘，在姑娘力主下赶快找政府退伍志愿军安置部门，他后半生的命运则完全有可能改写！因为，就在他们那辆退伍战士专列发车后第二天，另一些以各种理由赖着不愿回老家的退伍战士，也就是那些消息灵通、早看透世事，或者与老家地方政府或者和部队各级首长有特殊关系的人，他们也被部队送上另一辆列车了；而这批人将被安排在各大小城市工作；上级要求这批人对此消息严格保密，这批聪明人也当然不会傻到让更多人来抢自己城市户口和商品粮饭碗的程度，他们中几个跟马水龙平日关系不错的兄弟在送马水龙先离部队时，个个都守口如瓶。正所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隔一天发出的列车，运送的都是刚浴血奋战过的战士，可他们的命运从此却大相径庭了，当马水龙1962年在东陵监狱备受折磨时，一位当年在部队被马水龙最瞧不起、最会投机的战友，却已荣升为古都某厂丨党丨委副书记了。老天爷有时就偏爱这样作弄老实人啊！

　　可马水龙那年为什么未能在古都提前下车见“对象”姑娘呢？马水龙后来一讲起这事儿，就要骂那位首长！当列车还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奔驰时，马水龙给带队送他们回乡的首长要求在古都提前下车，可那首长断然拒绝了马水龙的请求！首长说，他不单要把每个东陵籍战士送到老家，还要把每个战士毫发无损的移交给东陵政府！马水龙后来跟人调侃说，那首长的口气，就像不能短斤少两移交一批货物一样。那位首长又说，他的上级——马水龙那位老乡师长，专门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必须把马水龙亲自送到老家寨子，要他亲眼看着马水龙接任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师长还让那首长亲自找乡政府领导详谈，要让地方政府对马水龙高度器重！所以师长的那位下级首长最后极生气的训马水龙：你们东陵市政府举办的欢迎接仪式非常隆重啊，可你作为回乡战士中最优秀的代表，怎能提前开小差逃跑呢？！有什么个人感情私事，能比党的工作重要？！亏你还是战斗英雄！亏你还是排长！亏你还是***员！

　　马水龙小声嘟囔：我这阵啥也不是，我就是个军户寨庄稼汉。
　　然而马水龙心里不高兴归不高兴，可未彻底脱下军装的马排长同志，还是没忘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接着，那位对革命工作极负责的首长同志，他为了在车上亲自督促马水龙把决心书温习到最熟练、最出彩的程度，就干脆把马水龙从硬座车厢转到软卧车厢了；那软卧车厢，本是几位送西北籍回乡战士的首长们才能享受的待遇，但马水龙却破格享受了！而这次破格享受，就诱发了马水龙后来的“反党言论”：
　　他娘个屄呀！我沾人家当官的光坐了回软卧，才知道软卧车厢跟闷罐子车厢一比，简直就是共产主义天堂跟资本主义地狱的差别嘛！
　　这番“反党言论”，是马水龙还担任着寨里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时，当着副书记兼副大队长赵治民及很多人面多次说过的。马水龙当时还详细给人解释说，他们去朝鲜参战时，坐的是闷罐子车皮，车里没座位，没窗子，没水，没厕所，一路上只要进站停车，个个拥挤着往车下跳，先拉屎尿尿，再嘴噙住水龙头喝凉水；有些喝不惯凉水的战士，车一过河南就开始拉肚子了，有人等不到到下一站停车，就把屎先拉在纸上，到了下一站再往出扔，反正车灯暗乎乎也没人能看请；可有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当众拉屎，硬憋着、憋着，就拉到裤裆里咧！马水龙解释完后，后面的“反党言论”就更“反动”了：

　　日他娘呀，不管是资本主义地狱，还是社会主义地狱，那里的地狱都是给平头百姓预备的吆！人家当首长的仰在共产主义软卧铺上打牌，都有花蓇葖一样的女服务员给送开水泡茶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