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中国》
第38节

作者: 黄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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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3-18 22:49:41

  7.5史官风骨
  史官虽不算“公卿”那般的大贵族,但也绝非卑微的刀笔小吏,其自有尊贵处,由周恭王时的史官墙所作的礼器史墙盘可知。史官与祭祀官(卜、祝)最初密不可分,都掌握一定对神秘启示的解释权,然文明进展,巫史逐渐失宠,史官分化出来,独当一面,周代已是史官重于卜官。
  《汉书·艺文志》有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君举必书”指不论君王言行之好歹都须如实记录,以为王者戒。前已指出,中国的“专权”问题并不限于君主,而可以由多种身份或角色来实现。此不得不言及秦邦宣太后此等政治女强人,其为“太后用事”之典范,陈师道甚至说:“母后临政,自秦宣太后始也。”(《后山集》)既处于专权的位置,则必摆脱不掉一些规矩,宣太后的口无遮拦便被记下。

  她对韩邦的使者尚靳如此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战国策·韩策二》)她说以前伺候秦昭王的时候,大王的大腿搭上来,因为体重太集中于一点,行事疲乏不堪;可将全身压上来,因为体重平均分担,就感觉不那么重了。王士桢在《池北偶谈》里讲道:“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宣太后此处竟以性交姿势为喻说理,昔日之“俗”,今日来看颇为不俗;昔日之不俗,今日则更为不俗。正因源流久远,且职守必备,史官也就分量十足,敢于讲究操守。故宣后的故事,话未必真如此话,但事想必真有其事!  “春秋”、“史记”乃先秦史官所撰编年史之通称,因其后有制度与家族的支撑,故能成一大事业。“书”既成为一制度,上下莫不遵循,故诸侯也有《史记》、《春秋》。“春秋”由字面可解,年年岁岁不正是历史之时间维度乎!中国确实有着远胜于印度文明的纪年思想。单《墨子·明鬼篇》便提及“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此即指周王室以及燕、宋、齐等诸侯国都有官史。其他诸如赵国之《虞氏春秋》,秦国之《吕氏春秋》,则为抒发见解之论文集。

  所谓“辞多则史”,“文胜质则史”,因文秘之事多由各类“史”承担,史也就渐渐成为了文辞繁缛的象征。切莫看轻了文书小技,王者的贴身文职发展很好,可至位高权重,古有尚书、中书,今有书记。黑格尔虽不甚通我国史,却也能言中一二。他说中国历史作家数量之巨,史学传统绵延之久,实为任何民族所不及。中国人对太史公之故事耳熟能详,而西人至今还不确定古罗马最伟大史家塔西佗的姓名与身世。

  “史”本是人,即记事者,“史记”乃史官所记,故人史合一。记述是神圣事,讲原则,而不能有私心,李学勤就曾批评说战国人篡改历史的脸皮是非常厚的。中国史官传统所追求者,真也;所维护者,德也!“史德”虽为章学诚提出,然其渊源在先秦。“史”忠实记录事实,竭力维护真相,此乃天职,此外还可发表意见,有监督之效。
  晋国董狐虽绝非华夏直笔之第一人,然其可堪代表。“书”有书法,人有人心,孔子曾言:“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所谓“书法不隐”,一曰不隐人事,二曰不隐天象。人事固纷然淆乱,然必欲辨清浊;天象固高深莫测,然必欲响应启示。故史书中不能不录水、旱、地震、蝗灾、陨石、日蚀、星变等天地之异象。“究天人之际”岂是空言?此乃史官文化自然发育而附带的特色。文史星历实不可分,《春秋》如是,《左传》如是、《史记》如是。

  为史官是博雅人生,也是危险职业,然正可于险境中一窥风骨。话说崔杼屠刀正炽,而齐国史官竟敢如实记下“崔杼弑其君”。崔杼将其杀害,然史官是家族事业,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史官的两个弟弟继续兄长的事业,又被崔杼杀掉。第三个弟弟仍站出来秉笔直书。当时南方某一个史官家族的成员担心齐国的史官家族被灭门,便带着简牍准备赶到齐国来支援。后来听说崔杼并没有赶尽杀绝,史实终于还是被记下了,他才中途返回。每读此故事,只感“同道相惜”,其德性之醇美,能令铁石堕泪。

  孔子得览群策,深知史料之丰,故并不满足于直书,他作《春秋》,惩恶劝善,比法律更严苛,故乱臣贼子惧。孔子“作”《春秋》只是按礼义公道记述,非私意创作,与“述而不作”并不矛盾,而司马迁则强调自己是“成一家之言。”孔子的“书法笔削”是历史叙事学上的创举,他以一字寓褒贬,笔则笔,削则削,大音希声。“《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榖梁传》)这种史学的突破自然容易引起争议,所以心知肚明的孔子又预言了一回:“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王安石就说《春秋》是“断烂朝报”,此乃囿于时政,不为恒理。鲁国史官左丘明以《春秋》为纲目而作传,其中不免牵涉君臣权贵,故“隐其书而不宣”,以避迫害。

  随着帝制建立,史权渐为皇权所篡。后人当知治史从来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性命攸关。藏之名山实不易,良史累如丧家犬。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史记》)秦火之后,惟余《秦记》,司马迁惟凭《春秋》与《秦记》两书而成《六国年表》,其谬误不少。其实若依“书缺简脱”的自然规律,先秦史料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此亦可见暴政之毁灭文化。陈寅恪之言“国可亡,而史不可灭”,近乎道!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可能每一支宗族都能健康生长下去,就像皇室没有千秋万世一样,贵族的荣枯是自然规律。春秋战国几百年间的混战使诸侯越来越少,而施行兼并的大国也在内部削弱贵族势力,中国贵族的黄金时代终于让位于帝制时代。此后,王侯将相多无种,贵族凋敝到只能作为一种荣誉头衔而存在。贵族曾经焕发的光与热渐已消散,中国的政治话语开始了从“诺”到“喳”(满语)的演变,贵族特质之继承与精神之延续也只能期待平民政治中精英分子——士来完成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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